这确实光耀门楣,但有了薛玉霄珠玉在前,小小年纪便授侯爵——其中固然有薛氏大族的颜面,但也少不了她确实建立奇功,平定地方,帮助朝廷减少了非常多的损失。李清瑶纵然高兴,也流露不出炫耀之情。 皇帝册封军府众人,所有封赏恩赐都已下旨。她为萧妙、桓成凤两人增加食邑两千户,为了表达皇室对战将的敬重,还亲自走下丹陛,过问两位将军的身体康健。 两人俱答“无恙”,谢馥的视线缓缓调转,看向一旁的薛玉霄。 这是她们两人第二次如此近距离地相见。 上次在椒房殿,薛玉霄的注意力更多地停留在长兄身上,谢馥那时也觉得她无足轻重、纵然有功,本质不过一纨绔女而已。然而时至今日,这个想法早已推翻,两人四目相接。 “都尉乃是朕所爱重之臣。”谢馥盯着她道,“如此智将,若是有所毁伤,朕会心痛不已。” 她说着抬起手,轻轻地落在薛玉霄的肩膀上,拍了拍她的都尉公服。 薛玉霄面不改色,既没有假作受到皇室激励的感恩戴德、也没有流露出对谢氏皇族的轻蔑不屑,神情极平淡,道:“多谢陛下信任宠眷,臣当不负所望。” 谢馥道:“你们兄妹都是朕最喜爱垂怜之人,可惜凤君多年无所出……朕与他故剑情深,虽无后嗣,却不愿再议立废。” 薛玉霄抬眸看她,眸色幽深如墨。 她神情稍沉,谢馥反而流露笑意,她知道薛玉霄还是很在乎长兄处境的,这种在意之情让她觉得很放心。只要凤君在宫中,薛氏绝不会轻言谋反,她也不可能废凤君之位,这世上没有比薛明怀更合适的人选。 薛玉霄看起来略压了压眉间的寒意,只说了四个字:“陛下天恩。” 谢馥最厌恶那种没有弱点软肋、全无顾忌的权臣武将,此刻见薛玉霄不悦,她反而真生出几分君臣之谊,掸了掸她身上的公服,从戴着凤凰珠冠、十二冕旒的发鬓钗环之间,亲自取下一支青鸾流苏钗,当着众人的面,簪入薛玉霄发鬓间,以示宠眷至此。 “薛卿是朕的守国青鸾,有你在京中,朕心中可安。” 薛玉霄抬手行礼。 今日只这一件大事,解决完军府行赏后不久,谢馥便散朝离去。 …… 薛玉霄回京后,为了解除母亲的担忧,特意在太平园住了两天。 又数日,到了月底入寺焚香的日期,薛玉霄带着裴郎同往。 焚香祭拜之事,大多是成双成对共同而来。薛玉霄没有骑马,着一身银灰色莲花纹的长裙,交领广袖,姿态翩然,她陪着裴饮雪一起坐车,替他拿着暖手的小炉子。 身强体健的军府娘子,这时候用手炉还早了些。只是裴饮雪天生体寒,薛玉霄便命人在初冬提早预备,给他带在身边。 两人在菩提寺山门下车,裴饮雪从她手中接过鎏金小炉,揣进怀中,分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衣袖,见薛玉霄并没有注意到,便又鼓起勇气挪过去,用手指勾住了她的指尖。 薛玉霄被他触碰,这才看过来。裴饮雪一下子顿住,手指默默地想挪回来,薛玉霄却马上攥住他的手。 裴饮雪喉结微动,目视前方,假装自己并没主动凑过去要牵着。 两人并行入寺。 大菩提寺的石板路面上落满腐朽的叶子,几个比丘尼、带着两三个小沙弥在门口扫地,然而树上枯落的叶子纷纷如雨,不停坠落,地上的叶子越扫越多。 两人拜过正殿,在佛像金身前上香,随后往西配殿去。接引僧为两人推开门,迎面见到一个赤色的背影。 谢不疑散发跣足,身上没有任何配饰,只有一身血红的朱衣,跪在菩萨尊像前。 “四殿下为苍生赎洗罪愆。”接引僧低声解释,“殿下良善向佛,常常去除金银俗物,单衣披发,来此洗涤罪孽、为国祈福。……原本是不许别人打扰,然而上次裴郎君来了,殿下说郎君心有千千结,才让我们遇到郎君就请进来一叙。” 薛玉霄颔首道:“多谢你。” 接引僧这才离去。 薛玉霄走到殿内,在菩萨座下上香敬拜,低首道:“你不肯告诉他,我便亲自来了。” 谢不疑闭着眼睛,听到她的声音才忽然扬起唇角,道:“刀兵无眼,你没缺胳膊少腿吧?” 他站起身,重新去拿几柱香,乌黑长发散落着披在身后,红衫遮掩脚面。 “运气不错,四肢俱全。”薛玉霄回答。 “那运气是真的不错。”谢不疑眉眼带笑,转头回望,“你可让裴郎君心中牵挂至极。每次我见到他,都见裴郎忧心忡忡、郁郁不乐,那副病梅残冬风霜寒的缱绻之态,真是我见犹怜。” 裴饮雪道:“四殿下。” “难道我说的有一句不是?你回避什么?”什么矜持体面,谢不疑并不吃这一套,他走回薛玉霄身侧,伸手欲摸向她鬓发间的青鸾流苏,“别说是他,连我也对你思念至极,唯恐菩萨在外受苦……这钗是我皇姐之物,我一直觉得精致非常,很想打一支同样的簪子,现下她赐给了你。” 薛玉霄抽出簪钗,放入他手中。 谢不疑却得寸进尺,握了握发钗,反而扔掷在地上,凤眸凝视着她的脸:“我如今有了更欲得到之物。” 薛玉霄道:“四殿下不妨直言。” 他的目光穿过薛玉霄,看向她右手边的裴饮雪。裴郎也正好看向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接触,沉静与涌动,冰冷与热烈,一捧霜雪对着掌上珊瑚,两人的气质秉性截然相反,势如水火。 薛玉霄被夹在中间。她注意到谢不疑在看自己身后,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她一转过头,裴饮雪立即抽离视线,望向拈花一笑的佛像。 “要我直言吗?”谢不疑露出苦恼的神情,“我想得到的……整个陪都的郎君们也都念念不忘,心向往之,可这个人分身乏术,只有一个而已,要是让我与其他郎君争夺,难免又怜惜他们,可要是不能得到,却日思夜想,盘桓不定。” 薛玉霄一脸正直坚定地沉思片刻。 她思考着如何笼络谢不疑这样一个身份特别的合作伙伴,这是她跟长兄联系的唯一渠道,于是在脑海中仔细斟酌一番,道:“你想要……” 谢不疑面露笑意地看着她。 “……清愁娘子?” 话音一落,谢不疑唇边的笑意僵在脸上。旁边的裴饮雪被呛到了一样急咳起来,抚摸着胸口。 “清愁确实英勇过人,秋收宴后,就有很多小郎君向她抛掷绣囊香帕。”薛玉霄理智分析,“实在可惜,四殿下。李娘子已有意中人,要不咱们换一个人选?我要是认识,或许可以帮你说和一下。” 谢不疑豁然起身,用力地甩了一下袖子。他在殿中来回踱步,对着薛玉霄恼道:“你,你是故意的对吧?” 裴饮雪又咳了两声,他双肩微抖,强忍笑意,很艰难地保持着端正内敛,低声跟她道:“木头仙子,你都气到别人了。” 薛玉霄没跟他计较这什么“木头仙子”的称呼,解释道:“我记挂着长兄,怎么会气他呢?” 谢不疑咽不下这口气,因为薛玉霄的眼神太过真诚、话语太过无辜,他甚至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故意而为,便强压恼意,冷着脸跟她道:“我们去禅房详谈,请裴郎君留下。” 薛玉霄没有立刻答应,她蹙眉沉默,正要开口,感觉裴饮雪抬手碰了一下她的背,低声道:“无妨,你的事要紧。” 薛玉霄犹豫片刻,轻道:“那你稍微等一等我。”旋即起身,跟谢不疑前往禅房。 两人走出西殿,进入到一个烧着香炉的禅房。这是谢不疑在佛寺清修的临时居所,里面布置得并不是很精致,只摆放了一些书画典籍,还有成套的《求芳记》而已。 四殿下坐在茶炉边,亲手挽袖斟茶,垂眸道:“半个月后是皇姐生辰,也是东齐的千秋节。百官休沐,宫内有一场晚宴,邀请皇亲国戚及宗室女前往参宴。要是有礼官送来请柬,请你务必不要推辞,凤君会将你安排在靠近内廷的地方,借此机会,可以说上几句话。” 薛玉霄坐到他对面:“有什么话是你不能捎带给我的?” 谢不疑懒散道:“或许凤君也并不全然信任我吧?他知道我反复无常……也可能是他想看看你是否安然无恙。” 薛玉霄心说原来你自己也意识到了。 “可我再多变,也不及你啊。”谢不疑不由叹息,话语中仍然含着一份幽怨的恼恨,“真是天下一等一的无情人,白费了陪都那么多小郎君的魂牵梦萦。” 薛玉霄咽了一下唾沫,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脑子里长出来了:“你说得是我?” 谢不疑取出《求芳记》,从中拿出几张文稿:“你不在京,大概不曾听闻。自三娘走后,许多士族郎君抛掷身份,私下写诗写词,隐喻不俗,暗寄情思,有些诗还很有文采,我读给你听?” 薛玉霄头皮发麻,连忙拒绝:“不必不必。” “何妨一听呢?”他气息缠绵地靠近过来,红衣衣角蜿蜒在坐席上,如同一条将尾巴缠过来的蛇,“我与裴郎君之间很是和睦,你没看出来么,他体贴贤惠,不会与你计较,就是偷情也可……” 薛玉霄看了一眼他的眉心,道:“朱砂。” 这两个字像是点了什么穴位,谢不疑顷刻泄气,他趴在小案上,也不给薛玉霄倒茶看书了,把脸埋在衣袖之间:“可恶的朱砂,跟禁锢我的锁链有什么两样?” 薛玉霄叹道:“是很可恶,但没有它,真怕我一个女人,还会在你面前清白难保。” 谢不疑伸手把她喝到一半的茶杯拿回来:“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假装不懂而已。” 薛玉霄道:“我确实不懂,如今才稍微学会一些。若非裴饮雪指教,恐怕仍然不通。” 谢不疑的手在茶杯边缘上画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终于不再以轻狂放肆作为伪装的屏障,姿态虽然仍旧散漫,但神情却渐渐收敛,盯着浮沫聚散的茶底,说起正事。 “……也不能说是姐夫不信我。”他道,“而是宫中之事牵连太广,他要是有什么类比谋反的大事与你商谈,我从中传达,必然是死罪无疑。他不愿太过依靠我、牵连我。” 薛玉霄凝神倾听,轻轻颔首:“你能在此等候,我已经十分感谢。” 谢不疑抬眸瞥了她一眼,眸间水波粼粼:“凤君清高孤傲,但从来不会憎恨暗害他人。倒是宫中有几个士族郎君飞扬跋扈,有意无意地讥讽嘲笑,仗着一时之宠和肚子里的孩子屡屡生事……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 薛玉霄道:“我居然有这么大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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