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珠终于追上她,快步走近一把压住薛玉霄的肩,张口就是:“皇帝送你,你为什么不要啊?我觉得那个小乐师弹琴也好,长得也很俊秀。” 薛玉霄就知道她开口就得问这个,瞥了她一眼,故意语气挑剔:“俗物,都是俗物。” 她递过去一个目光,让裴饮雪先上车,以免外面太冷。随后靠在车前跟崔明珠说话:“你要是喜欢,怎么不开口请命让皇帝赐给你?” 崔明珠讪讪一笑:“怎么好开口?我本就是靠恩荫才封了个闲官,要不是祖上积德,连千秋殿都进不去,哪里比得上你?现下姨母回去见了我,总说让我跟你好好学学——你这神仙点化一样的能耐,是我能学出来的吗?别说你了,就李家那对姐妹也能耐得过了头。” 她指的是李清愁和李芙蓉。 “……别人不说,就李芙蓉从前的样子咱们也是看过的。不过一个嫉贤妒能、小肚鸡肠的庸才罢了。她怎么敢做剿匪先锋?真是奇哉怪也。” 薛玉霄微微一笑,道:“人心有执念,变化便可天翻地覆。” “不说这个了,提起来我就来气。”崔明珠摆摆手,转而问,“我七弟给你的手帕上写什么了?” 薛玉霄惊讶道:“你居然没看?” 崔明珠道:“是想偷看来着,又怕锦章跟我闹脾气,想着万一他写了什么传情密语,我要是偷偷看了……诶呀。” 她被人捏了一把,吃痛得捂住后腰。崔锦章从她身后探出头,面色红润,眼眸明亮,看起来对今天的宴席不算太失望。 崔明珠身边带了几个侍从,加上崔锦章一直没怎么动,薛玉霄居然这才看见他。 崔七迈出半步,手掐子午决对薛玉霄行了个道礼:“三姐姐。” 薛玉霄抽出手帕,道:“七郎才没有写什么传情密语,你不要调侃他。他写得是宫廷宴饮指南。” 崔锦章道:“我是记得你挑食,怕你吃不到好吃的,饿着肚子回去。” 不待薛玉霄回答,崔明珠先道:“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体贴,哦?亲姐姐就是不如三姐姐。幸好你今年才回京,恰逢三娘转了性,要是你在之前遇见她,薛婵娟可比我还花天酒地呢!” 崔锦章有些想象不出她花天酒地,毕竟薛玉霄为了拒绝皇帝的赏赐,几乎要跟谢馥当场翻脸了。他有些不信:“真的假的?” 薛玉霄道:“是真的是真的。不过我已经改了,多谢七郎……能在食物引诱之下、百忙当中还想着我。” 崔锦章点头:“你要是饿死了,我的医馆怎么办呢?对了,这也不全是只顾着吃饭。今日确实忌吃醋,我用易数算过的。” 他这么一说,薛玉霄才想起他是葛洪的弟子,那可是杜甫写“未就丹砂愧葛洪”的葛仙翁。他会占卜算卦,真是太正常不过了。 “真是奇了,卦象还能算出这个?”薛玉霄对占卜了解不多。 崔锦章道:“只是天机道数,从来不可算尽。若凡事不能留有分寸,反而易受天谴。薛姐姐,玉霄为天穹至深处、神仙天帝所在,你这个名字颇有——唔!” 崔明珠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怕他没心没肺地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这才刚出了宫禁。她道:“母亲怎么跟你说的?卜算之事不可示人,你的话会把别人害死的!” 崔锦章闻言一怔,似乎想起什么往事,默默偏过头安静下去。 崔明珠松开手,无奈地跟薛玉霄解释道:“别听他的。崔七技艺不精,卦象不准。从前他也替别人占卜,所中者十中无一。你不用放在心上。” 薛玉霄道:“无妨,我本就不相信命运天定。” “那我带七郎回去了。”崔明珠调侃道,“你愈发忙碌,跟你搭几句话实在艰难。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姐妹才能一起听曲看戏,红衣快马过京都了。” “待燕京收复日。”薛玉霄说,“我请明珠娘看塞北风光。” “好!”崔明珠精神一振,“陪都我早就待腻了。要是真有还于旧都的那一天,我一定陪你同看。” 崔家姐弟道别离去。 薛玉霄登上马车。就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她身上已经落满雪花,飞雪沾衣,把金绣披风润出浅浅的湿痕。 裴饮雪帮她拂落雪花,车内放着保持温度的小暖炉,炭火上面是镂空金罩,里面加了一点香片,散出一丝一缕悠长的香气。 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裴饮雪悄悄地看了她几眼,攥了攥手,慢慢伸过去去牵她。但薛玉霄立刻躲开了,她垂头整理裙摆,低声道:“你不怕死吗?” 裴饮雪的记忆忽然被拉回两人成婚的那个夜晚,薛玉霄喝醉了,没有穿吉服。而他静静地坐在床榻上,手中攥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他的命运系于刀锋之上,如被强迫,有宁死了之的烈性和决心。 可她并不是传言中那样。 即便他把金错刀抵到她的脖子上,薛玉霄却还能从容镇定,言语带笑。她杀叛贼、清乱匪、救百姓,如今还平定了宁州。他的妻主有一片普度众生、为天下生灵着想的慈悲心,但也因为她心里装得太多、她的爱太过宽广博大,反而让私情小爱被挤得毫无位置。 而普通人坠入凡俗,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玄衣菩萨怎么会懂呢? 裴饮雪低声叹息,随后又轻轻地笑了笑:“死,自然人人惧怕。” 马车行驶起来,薛玉霄转头看向他:“既然惧怕,为什么会说出请求赐死这样的话?别跟我说你觉得谢馥绝不会做,不管她会不会做,是你绝不能说!” 裴饮雪与之对视,态度温和:“那你打算如何回绝?” 薛玉霄道:“母亲跟王丞相都在座上,满殿宗亲贵族,我执意不纳侍,谁还能逼我不成?” 裴饮雪道:“皇帝不就是在逼迫你吗?她在试探你的底线。” 薛玉霄话语微顿,她停下来吐出一口气,道:“就算如此……你也太不爱惜自己。” “并非是这样。”裴饮雪说,“只是我太爱惜……太爱惜你。我不想见到你被为难,不想见你皱着眉。” 薛玉霄微微一怔,忽然无言以对,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暖炉的镂空金罩,因为心神不定,里面炭火微迸时都没注意到,倏地被烧红的银炭火星溅上指尖。 她被烫了一下,猛地收回手指。裴饮雪一直看着她,自然发现,伸手把她的手拉了过来,低头轻轻吹了几下,说:“生我的气也好,怨我冲动也好,别这么不小心。” 他待自己这么好,薛玉霄就算心中埋怨他以生死相搏,一时也无法责怪,只是缩了缩手指。 裴饮雪却稳稳地握住,他微冷的气息撩在指尖上,上面被烫了一个小红点儿,伤口很浅。他低下头,忽然把薛玉霄的手指含入唇间,轻轻地舔舐了一下。 薛玉霄当即愣住,瞬息间,一股炽热之意从耳根浮上来,一下子连脖颈都红透了。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很黏人的小猫、收敛着倒刺地舔了一下,她抽回手,这下子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口干舌燥,话语支离破碎。 好半晌,她才说出来一句:“……没事,不疼的。” 这点小伤,一不注意都该好了。 行至归园,一路的气氛都格外凝滞。裴饮雪以为是自己太过主动冒犯的错,世人都说男子应当矜持守礼,他那样做,实在是发乎情意,无处克制,这或许有倒贴太过的嫌疑…… 两人各怀心事地洗漱更衣后,薛玉霄接过侍奴拿来的布巾擦手,这才把耳根的热意消退下去一些。她抬眼望向裴饮雪的身影,见他在烛台前用一把金丝剪剪断焦黑的灯芯,形影在烛火映照下微微摇曳,灯下美人,显露出一股缠绵的情韵。 他转身,薛玉霄立刻收敛视线,保持着面无表情,以防那股莫名的热意又涌上来,影响她的理智判断。 裴饮雪取出凤君所赐的绣奁,双手放到小案上,道:“这是长兄给我的。” 薛玉霄靠近一些,仔细端详着绣奁,她伸手打开一看,里面确实只是一些玉佩玉簪、男子所用的装饰针线之类的。她将小木箱翻转过去,看到了底部的刻字。 “这不是长兄的嫁妆,是昔日陛下求娶的聘礼。”薛玉霄摩挲着刻字,“像这样的绣奁,大哥应该有很多个,他怎么偏偏拿这个赐给你。” 裴饮雪跟着沉思须臾,忽道:“昔日陛下为了求得士族的帮助,以一张藏着前朝财宝的密卷为聘礼,以示诚意,两方联合取宝,才有了如今的十六卫、有了山海渡运河,有了修建道路和大菩提寺的资金……以及群臣支持。”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薛玉霄纳闷地想了想,“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裴饮雪看了她一眼:“这只是传言,就跟四殿下的出身一样,是士族与皇家不能够确认真伪的传闻。老师曾是前朝的官宦,我在学堂中听老师提起过。” 薛玉霄曾经行为放浪,为了保护她,薛司空曾经不希望女儿知道得太多,反而招致针对,过得不快乐。 “如果是顾师所说,那就有八成准了。” 薛玉霄将绣奁反面朝上,屈指敲了敲盒底,里面回荡着一种重叠的空响声。她视线一凝,伸手摸了摸底部的四角,发现两端有一道仅容指甲嵌入的缝隙。 “好像有夹层。”薛玉霄抬起手,不须提示,裴饮雪解下发簪递给她,她便将玉簪的尖端卡入缝隙里,向内探入,随后往自身的方向一顶,整片绣奁底部被卸了下来。 一张信纸、还有一个图卷滚落下来。 “真是巧匠。”裴饮雪低声喃喃,“母亲大人是工部之首,门生徒女遍天下,连宫闱织造局也有她的故吏……但即便是这样,凤君想要改造这样的物件,恐怕也不容易。” 薛玉霄道:“他是冒着风险的,如果被从中截获发现,会被冠以谋逆欺上之罪。” 她解开图卷上的红线,将之展开,里面果然是一张以前朝地点标注的密卷。薛玉霄看了一眼,拿起信纸,上面空空如也,她顿了顿:“密写术,明矾写的。” 旁边刚刚洗手的铜盆还未撤去,薛玉霄将信纸放入水中,上面的字迹显露出来,只有一行而已: “此为前朝遗陵藏宝之地其二,因今在水中,难以轻取,故留至今日。宜隐秘得之,严防事泄。” 两人对视一眼,重新看向密卷,上面所标示的地点果然是如今的水底。这么多个年头过去,春去秋来,地形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别说是“轻取”了,就算谢馥要兴师动众地去取,恐怕也得找到善水性、不畏死的江湖人士,大张旗鼓、十分周折,且一旦遗陵被毁,里面的珍宝也就再也不见天日了。 “怪不得没有取用。”裴饮雪低声道,“司马氏篡曹魏为帝,今谢氏又篡司马氏之皇位。所谓的前朝之宝,大概也是汉室之宝……没想到不仅有密卷,还有两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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