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漫不经心地说:“你还能听出弹错了?” 崔明珠嘿嘿一笑:“我听不出,但看屏风后弹琴的小郎君们,对着你顾盼神飞、暗送秋波,我就知道他们的心思都不在弹琴上。我说三娘,你生得也太好了,这张脸具有欺骗性——看着可太温柔了。” 薛玉霄心说我本来就很温和,这叫相由心生。她刚要调侃几句,琴声中突然杀出来一道琵琶音。 薛玉霄抬头望去,见到一人抱着琵琶跪坐在那里,影子折落在屏风上。 铮—— 犹如厉风扑面而来。 薛玉霄目光一凝。她很少听到这样的曲子,在一众清婉柔丽的曲调当中,这支曲子简直像是秋风扫落叶,寒风凛肃,又如同丢失的燕京土地上铮铮振鸣的马蹄。 她的心不由揪了起来,抬手止住崔明珠的话,聚精会神地聆听。 逐渐地,琴声全部消失了,像是被这道烈烈的琵琶音杀退。一曲终了,万籁俱寂。 过了半晌,薛玉霄开口:“其他人都退下吧,请阁下出来相见。” 崔明珠回过神,小声道:“是个女子。” 琵琶被放下了,一个穿着朴素女装,梳寻常发髻,戴面纱的人现身相见,行礼道:“在下玉行,见过两位娘子。” 崔明珠道:“我就说是个女子吧,虽然声音听着雌雄莫辨,但琵琶是马上所鼓之物,本来就不是男人该练的。” 汉代的刘熙在《释名释乐器》中就写到,琵琶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当今世上都默认这是独属于女人的乐器。 薛玉霄盯着“她”的面纱看了看,总觉得这场面有点熟悉——擅琵琶,戴面纱,玉行,这不是王丞相家里的王珩公子吗?!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位可是原著里最大胆的一个了,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总让人心里咯噔一下。不过王珩的身体不好,被称为“再世卫玠”。 当初卫玠从豫章进入京都,观看他的人堵成了墙,体弱惊吓成疾,最终病死。而王珩也一样的俊美柔弱,跟着王丞相从琅琊来到京兆时,围观他的人堵满了街头巷尾,他也一样卧病了数月。 薛玉霄先是看了看他的手,虽然体弱,但他的手确实是练琵琶的手,内侧有一些薄茧。 在薛玉霄看他的时候,王珩也在默默地端详着她。 他男扮女装,视线便不需要遮遮掩掩,就这么直视着薛玉霄,盯着那双湿润而幽深的眼睛。他注视了良久,才说:“可是薛三娘子当面?” “是。”薛玉霄承认,“女郎的琵琶声旷古绝今,我生平罕闻。” 王珩顿了一下,道:“如今的陪都歌舞升平,并不需要这样的肃杀寒音。” “歌舞升平?”薛玉霄看着他道,“除了世家大族,还有那些庶族地主的家里,外面的农民百姓能有什么好日子过?那些佃户只有依靠士族才能生活下去,不然就会被官吏层层盘剥,敲骨吸髓。四海无闲田,农民犹饿死,这种事还少吗?” 王珩凝视着她,目光不曾有一刻偏移:“对,很多人当官,只是依托着士族的身份,其实粗鄙短视,是在职的蠹吏害虫而已。这些人兼并土地,敲诈勒索,盘剥民脂民膏,却又软弱无骨,连燕京都丢了,连同幽州、延州、太原、范阳……都流落在外。” 崔明珠倒抽了一口气,戳了戳薛玉霄,悄悄道:“有点过了吧?” 薛玉霄却问他:“你觉得应该如何做?” 王珩走上前,坐到薛玉霄对面,两人近到仅有半臂的距离。 他字句清晰道:“应该削弱士族的势力,开放寒门女郎上升做官的渠道。废除中正官,大胆任用寒门,唯才是举。” 崔明珠这时候已经只有惊骇了,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不知道该不该捂住薛玉霄的嘴,让她别应这句话。 薛玉霄下意识地坐直,身体前倾,抵着下颔与他对视:“门阀之间争斗不休,就是为了利益。如今的天下被皇室和士族共同把持,唯才是用的科举制根本推行不了,连建议都不应该提出,否则会成为整个天下掌权者的敌人。” 崔明珠瞪大眼珠看着她——我的三娘,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难道不是士族吗?! 两人视线交汇,呼吸可闻。 王珩看着她道:“那就成为天下的掌权者。” “你说什么?” 他便再次重复:“那就成为这个天下,说一不二的掌权者。” 室内落针可闻。 呼吸温热的拂过面颊,夹杂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薛玉霄的神情定了半晌,忽然又笑了:“说得好像我要谋反一样。我跟你开玩笑的。” 王珩移开视线,浑身像是抽干了力气,轻轻地、有点疲倦地呼出一口气,说:“我也是跟你开玩笑的。” 薛玉霄道:“不过——你的琵琶很好,王姑娘,虽然你在士族当中籍籍无名,但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这是我的私帖,你可以带着它随时来薛园拜访。” 她抽出一张盖了私印的请帖给他。 王珩收下请帖,转身告辞,就在他跨出门槛的第一步,她嘴里的“王姑娘”像是一道惊雷一样劈落在他的心头。王珩几乎一瞬间没有站稳,伸手用力地扶住了门槛。 她知道! 她知道是一个男子在跟她说这些话! 王珩深深地呼吸,挺直脊背走了出去,控制着自己忍耐、忍耐、再三忍耐,终于没有回头。
第9章 崔明珠起初没有反应过来,两人分别时,她才忽地想起:“那姑娘不是叫玉行吗?看她的打扮不过是琵琶行首之类的人物,寒门乐师一流,不值得你结交……你怎么叫她王姑娘?” 薛玉霄不想把王珩的秘密随便告诉别人,敷衍了一句:“我看过宴会上乐师的名册,这人本名叫王玉行。” 崔明珠点点头,随后心思又不知道拐到哪儿去了:“我可是听说,你得了裴郎君就不再往西院其他人那里去了。怎么,难道他善妒?” 她只是开玩笑,她才不信薛玉霄会因为男人善妒而被牵绊住。 薛玉霄慢条斯理问:“你听谁说的?” 崔明珠自然道:“你家的事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吧。” 薛玉霄轻叹道:“是啊,西院里除了薛氏庇护的荫户家生子之外,还有很多别人送来的‘礼物’,说是礼物……其实是监视我打听消息的工具。” 崔明珠愣了愣:“你说那些小郎君?……这么一想也是啊,你的事总是很快就在京兆传得沸沸扬扬,要不是如此,你跟丞相家的……” 她发觉说到敏感处,立即险险地住口,瞟了一眼薛玉霄的神情,见她没有勃然变色才放下心来。 要是放在以前,这事儿可是三娘的逆鳞,她连王家的学生故吏都觉得不顺眼,只要遇上就必然闹得不成样子。不过也是……那可是“再世卫玠”的王郎啊!不知道是怎样的才貌…… 崔明珠一边想,一边同情薛玉霄失了这么一个美郎君在身边,于是道:“不过这也没什么,你找个理由发卖或者打死,都是小事。” 这确实是薛三娘以前的处理方式。 薛玉霄轻轻地敲着桌面,没有回复她。 …… 从宴会回园中后,薛玉霄没有走正门,悄悄从偏门进入,没有让侍从高声行礼迎接。 主院里竹叶掩映,水池中荷叶圆圆,黄昏的霞光散落在窗棂上。 薛玉霄让院里等候的人噤声,在人群中见到几个并不脸熟的少年——印象里是西院其他公子的侍奴。她看了一眼裴饮雪身边的还剑,问:“你家公子跟谁在里面?” 还剑生得很高,身形有点瘦弱,抬手行礼作揖,回:“西院的几位公子来拜访主人。” 真是瞌睡了送枕头。 薛玉霄笑了笑,说:“裴郎君不是说,并没有人来为难他吗?” 还剑唯唯诺诺:“几位公子只是拜访而已。” 薛玉霄一进门,耳畔仿佛有五百只鸭子——男人多起来可真是太乱了,每个人七嘴八舌的不知道在说什么,还各自都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就算没理也要争三分。 这里面并没有青竹。青竹在被抓到一次之后就学乖了,无论其他人怎么怂恿,他都没有亲自再来一次主院,哪怕他小动作频频,也只是动不动送几首情诗过来,还在薛玉霄的忍耐范围之内。 不是每个人都有青竹的自觉性的。 里面的五百只鸭子……这四五个男人,表面上是恳求裴饮雪劝主母“雨露均沾”,“给他们一条活路”,实际上一个个嘴跟刀子一样,都能把人挤兑得郁郁寡欢。 “裴侧君,您是名门之后,有家有母亲,不像我们是苦命的人,要是妻主不要我了,我可真不知道怎么活了。”说着就哭起来。 薛玉霄真不是想听墙角,但面对男人的假哭声,她真的很难提起走进去的勇气。 “是啊是啊,我们都是外头的大人送给妻主的,不过是戏子奴籍,这辈子只有这一个依靠,您不一样,裴郎君,求您劝劝妻主吧,再见不到她,我院里连口饭都没得吃了!” “我真是没见过这么善妒的侧君,天天霸着妻主,也不过是毁了婚约来的,身子未必就干净,不像我们是妻主亲自开的苞……” 薛玉霄差点转身出去。谁开的?不是我开的啊!裴饮雪,你倒是说句话啊? 但裴饮雪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里面的人又低声附和:“妻主疼我的时候我排场比这还大呢,仗着有几分出身就不知道心疼我们这些兄弟,我就不信你那么好使,等正君过门看你又怎么样呢……” 一时间哭诉的、质疑清白语带威胁的、绵里藏针故意说难堪话的,交织在一起,薛玉霄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还剑。 还剑连忙把头低下去。 “他们天天都来?”薛玉霄问。 还剑道:“虽然不是天天都来,也相差仿佛了。” 薛玉霄心说裴饮雪耐性倒很好,他怎么一声不吭,别是自己默默生气呢吧?她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表情走进去,身影逆着光站在竹帘外头,帘子缝隙里透过去的光碎散地映在她玄色的长裙上。 裙上的腰坠反光,映到了铜镜上。 还剑把竹帘卷了起来。那四五个年轻男子听见卷帘声,纷纷回头去看,见到薛玉霄后,面色急变,像是蜜蜂扑花一样簇拥过来,嘘寒问暖,一个比一个温柔款款,眼含深情。 薛玉霄的视线穿过书案,看到裴饮雪靠在小榻上,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金玉名篇简释》,书面挡着脸,好像在看。 她甩开几人的手,面无表情道:“你们倒是会说话。” 语气有点儿阴阳怪气的。 几人都消停了不少,只有一个还不死心,凑过来给薛玉霄整理裙摆,大着胆子去摸她缎面金线的绣鞋。薛玉霄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他的手踢开:“谁让你们动手动脚的?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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