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癖……薛玉霄额角抽痛,她按了按额头,瞥一眼崔七:“我怎么从你的话语里听出一点儿高兴的意思?” “没有啊!”崔锦章连忙否定,把视线移到一边,一板一眼地道,“我可没想着你扮男装的样子……我一点儿都没期待。” 薛玉霄道:“说谎会被三清祖师责罚的。” 崔七面色一变,马上在心中念几句祖师的好话,不再胡乱开口。 “此事让你冒着风险。”薛玉霄踱步徘徊,在心中思量犹豫,“此乃宫中所禁之举,外戚不得与后宫郎君私自相见。不出事还好,若是有所纰漏,牵连于你,我……” “世上所有事,就没有完全安定稳妥的。”崔锦章接过话来,眼眸黑白分明,神色真诚,“我跟随葛师行医时,以一介儿郎之身游历天下,受到的威胁险阻为数不少,这一点风险算什么?难道薛都尉出京检籍,所遭受的风险危机还少么,行事当断则断,果决为上,切不可瞻前顾后、太过思虑他人……你怎知我不愿意为你冒这风险?” 薛玉霄怔了怔,有一种被崔锦章正儿八经教育指点了的感觉。她并无不满,反而豁然开朗,抬手谢道:“那就有劳七郎了。” 崔锦章镇定接受,抬手还礼。他顺畅得说完此语,反而被最后一句不经意流露的情意扰动心神,既觉得自己不该说这种话,又觉得情之所至、自然流露,无需羞惭,便一咽口水,再度挺胸抬头起来。 他只有在想到裴饮雪时才满怀内疚,对于自己的感情,倒并没有太多回避之意。 薛玉霄与他商议了其中细节,又片刻,觉得外面有些起风,气温骤降,便停下话头,派人送崔七回医庐,她亲自走出去送到马车边。 七郎登上马车,忽然回头看她一眼。他的手握住车帘,意有所指道:“那我叫你玉郎如何?” 薛玉霄知道他这是在说假扮男装时的称呼,欣然颔首。 东齐重女轻男,所以民间觉得女婴命贵难养,所以需要起一个带着“郎”、“君”、“阳”……等字眼的小名儿来压一压,很多士族娘子幼时的乳名都遵循这样的起法,崔七倒是一言说中。在薛三娘五岁之前,家中年长的奶爹仆从,都是叫她“玉郎”的,以便养活。 这个乳名称呼其实极亲密,若在闺房之间,颇有调情蜜意。 然而两人却都一派坦坦荡荡,心怀宽广,没有往丝毫狎昵方向思索。崔锦章也只是觉得这样很有趣,于是冲着她纯然一笑,转身钻入马车中。 薛玉霄看着马车驶远。 ……按照崔七所说,再过三日他就会去椒房殿为凤君请脉,那时正是一个好时机…… 她回过头,猛然见到母亲大人站在门口石阶之上,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暖炉,面带笑意,眼眸弯起,每一根白头发都透露出一股喜滋滋的欣赏之意。她旁边错后一步站着林叔,也流露出一丝微妙的神情。 薛玉霄被吓了一跳,微愣道:“这……站风口上做什么?岂不伤身。” 薛泽姝笑眯眯地道:“我上崔氏葳蕤园提亲,将崔七说给你做侧室,如何?” 薛玉霄这次是真被吓到了:“……啊?” 薛泽姝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不紧不慢地开始分析:“小神医师从名医,传闻医术通神,能活死人肉白骨……就算实际没有那么神乎其神,但他要是嫁给你,为娘能对你放下七成心。再者,我们跟崔家关系很好,崔家那个……叫什么?崔明珠不是你的青梅好友吗?这样也算亲上加亲。” 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世上都说崔七抛头露面不守夫道,我见了他几面,倒觉得这孩子很可爱,颇有返璞归真的性情,娘还有这个眼光,不会被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所碍。” 薛玉霄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险些被她带偏了:“……等一下,等等。” 司空大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觉得自己想得已经足够周全。 薛玉霄捏了捏跳动的眉心,心说这都哪儿和哪儿啊,她自从答应崔明珠绝不对七郎下手之后,就只是将他视作弟弟,绝无非分之想,母亲大人这一棒槌简直把她思绪都敲晕了,薛玉霄连忙补救,试图转变她的想法:“先不说他立志行医,终身不嫁,这样的宏伟誓言天下皆知,只说去葳蕤园提侧君之位——崔家主君就算表面不能把您打出来,暗地里也得被气个半死。” 薛泽姝却道:“博陵崔氏的威势远不如清河崔氏,我们关系虽然不错,但他只是幼子,并非嫡长,若是许以正君……无论是家世还是才情……” 她不可避免地将崔锦章与王珩做比较。 陪都郎君婚姻大事,非常看重门户相当和才情无匹。崔七虽然长于医术,但这并不能算进“适合嫁人”的优势里面。薛泽姝嘴上不说,但她跟王秀置气得这么多年,也足以表明她心中最喜欢的女婿其实还是王珩。 薛玉霄叹道:“七郎有自己的志向,怎会被樊笼所困?就算是母亲有此意,也得要看看小郎君的意思,或是女儿的意思吧?我们之间乃是莫逆之交,绝无私情。” 她再三拒绝,薛司空便也收敛此意,不去贸然提起。毕竟葳蕤园那位崔氏主君虽然焦急,但确实也不曾听闻愿屈居人下之意,往来议亲者无不为正室主君,就算薛家的门第再高,他还真的未必愿意。 薛玉霄见母亲不再说下去,这才松了口气,经此一遭,她都不敢在太平园久待,找了个理由回去了。 …… 如意园的礼单摞在案上堆叠起来,里面的赠礼十分繁杂,有的价值连城,有的孤本难寻,可见都是铆足了劲来讨好这位文成武就的新贵。 薛玉霄小小年纪功至如此,前途不可限量,很多人都觉得十年之后,她会成为王秀王丞相的加班人,集顶级豪门与皇帝爱臣于之身,说不定日后会权倾朝野、乃至封王。 除了礼单之外,书案的另一角放着两卷圣旨,一道是拔擢薛玉霄“四安将军之职,领司隶校尉,统京兆密查监督之事……”另一道是册封裴饮雪为“正三品诰命侍郎”的旨意,并排放在一起。 裴饮雪已经看过,他正对照贺礼和库房之物,一张一张地清点出入,写回礼的礼单。 高门大族,礼尚往来,绝没有被别人送过礼物而不返还之意。即便是谁家升了一个小官,或是有诞育添丁之喜,各族之间都要礼物齐备,免得失了体面。 他挽起衣袖,将袖边拢到腕骨之上,以免沾了墨痕。因为思索回礼时全神贯注,没有听闻到脚步声,直到面前忽然落下一袭摇曳裙摆,他才恍然抬眸,见到薛玉霄挨着他坐下,凑过来看他在写什么。 “你回来了。”裴饮雪道,“母亲大人可是有急事?” 薛玉霄道:“没有。她只是太过担心,要亲自见我一面才行。” 裴饮雪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鬓上,鬓发上洇了一点儿水意。外面并没下雨,应当是站在树底下被枝叶上的雪淋了,他的视线停在青丝上的枯荷残藕簪上,知道这并非是如意园家中之物……这么凝神看了几息,裴饮雪忽然道:“只是母亲大人想要见你?还是与谁在树下花前共行,连发髻都帮你挽起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逐渐靠近,嗅到她身上快要散去的梅花冷香,里面混杂着一丝微涩的淡淡中药气。 薛玉霄看着他写字,见对方手中的笔墨险些碰到礼单,不由得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免得墨痕污了写到一半的帖子,无奈道:“你真的能掐会算不成?我与崔七说了点正事,因为内院不便,所以出去在梅园旁说的。” 裴饮雪道:“崔锦章?他会梳女子发式?” 帮妻主挽发梳头,向来是婚后郎君们更为娴熟。至于未成亲的少年们,连自己的“风度仪表”都不能理清,何况更为繁复华贵的式样。 “是二哥帮我梳的。”薛玉霄凑过去,“不是哪个柔情蜜意的小郎君,也没有人埋伏在母亲大人的太平园……见了我便饿虎扑食上来,与我颠鸾倒凤……” 裴饮雪被她反将一军,立即意识到自己吃醋之意明显。他避开目光,故作平静地看向纸面:“说什么呢。我何曾那么想了,你……你不可以说。” 薛玉霄适时住口,微笑道:“好啊,你可以随便拈酸吃醋,我不可以开口打趣。这世界上的道理都要听裴郎的了。” 裴饮雪耳根烧红,连想要装作正经写字都不能凝下神来,抬腕在砚台上来回摩挲舔墨,毫尖被蹭来蹭去。他目不斜视,矜持道:“怎么敢?妻为夫纲,我自然是事事听从你的,为了不让薛都尉……薛将军把我撵出去,劳心费力、仔细侍奉,生怕你有半点不满。” 薛玉霄一挑眉,心道裴郎这言语功夫见长。她向砚台边瞟了一眼,道:“你快放过这支笔吧,它一会儿要被磨出火星子来了。” 裴饮雪动作一僵,搁下狼毫,一边倒了杯茶缓解口中焦渴,一边赶紧寻找话题:“你们说了什么正事?” 薛玉霄道:“我过几日要扮作男装,以医官侍从的身份进宫。” 她说得极坦荡,裴饮雪却猛地被呛了一下,掩唇疾咳,薛玉霄伸手帮他顺背,道:“听着是有点惊人。不过你放心,我长得应该还可以,不至于有碍观瞻。” 裴饮雪咳了半晌,缓过气来,扭头看她一眼,道:“这不是有碍观瞻的事。你……你容貌虽好,但不像男人。” 薛玉霄道:“我可以稍作易容。” 裴饮雪又道:“声音也……” “我可以伪作男声,再不济也能少说话。” “那胸……” 薛玉霄:“……” 哦,把这个忘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材,犹豫道:“宽袍大袖,不算明显……这样吧。”她转身走过去翻箱倒柜,从衣柜底掏出一条未经裁剪的素色软缎,用剪刀剪出够长的一块,坦然递给裴饮雪,“你帮我绑一下看看效果。” 裴饮雪:“……绑一下?” 薛玉霄点头。 这句话真是把裴郎给难住了。 薛玉霄命人不必伺候,都去院中等候,便起身从裴饮雪的衣物木柜中翻出一件旧衣。因为旧衣柔软合度,而且纹路朴素不显华贵,适合身份。她背对着裴郎宽衣解带,外衫和裙摆窸窣落地,发髻间未拢齐的毛绒碎发散在后颈上,有一种慵懒随意之态。 她靠近暖炉,解开内衫,露出一片光滑的脊背。因为常年骑马射箭,她身体上的肌理线条十分流畅自然,连皮肉下的骨骼都透露出一股健康而坚实的美感。肩侧很顺畅地微微抬起,蝴蝶骨滑动起来,有一种展翅欲飞的生动与匀称。 所谓延颈秀项,纤秾合度,大抵若此。 裴饮雪闭目稍整心态,抑制如鼓急响的心跳。他尽力保持安静平和,手中拿着那块素色软缎靠近过来,一股清淡冷气自身后环绕至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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