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兴摸着已经隐隐有些胎动的肚子,缩在阴暗的墙角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被雨水洗刷过分外璀璨的太阳越出地平线,在许兴身上镀了一层光。 许兴抬起哭了彻夜已经红肿到几乎看不清外物的眼睛,在那仅有的一线光明里看着初生的太阳,下定了决心。 她找了一份零工,拿最少的工资,吃最便宜的饭菜,和十几个人挤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睡觉。 直到几个月后,她在狭窄到连翻身都做不到的房间里,生下了一个女婴。 许兴甚至没有感觉到什么痛苦,孩子就那样从她的双腿之间滑落,血和羊水淌了满床,一条紫红的脐带连接着孩子和她。 与她咫尺相邻的中年妇人先是中气十足地怒骂了许兴一通,为她生产时的污血弄脏了自己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被褥。 接着骂骂咧咧从充当枕头的几叠冬衣下面掏出一个红布包,小心翼翼解开布包,从里面翻翻找找拿出一根龙凤喜烛。 喜烛看起来只点了一两次,依旧整洁干净,和这间屋子里一切破烂的物件都不搭配。 中年妇人的骂声终于停了下来,她有些感怀地摸了摸喜烛表面雕着的盘龙翔凤,接着掏出一根平日里抽卷烟用的火柴,点燃了那根尘封许久的喜烛。 在动荡且微弱的火光里,中年妇人又在床底摸出一把剪刀,剪刀刀刃在烛火上烫到微微泛红。 “拿着,自己把孩子的脐带剪断。”中年妇人将剪刀递给许兴,表情冷淡。 许兴愣住了,失血后的微微眩晕依旧缠绕着她,她一时无法理解对方的行为。 “看什么?!我让你把脐带剪断!听不懂话么!”中年妇人的眉毛又竖了起来,嘴里继续开始骂骂咧咧。 许兴颤抖着双手接过那把剪刀,又亲手将孩子与她之间连接的那根脐带剪断。 “谢谢你……”喜烛一滴一滴地淌下烛泪,许兴眼角也有泪水一滴一滴滑落。 中年妇人沉默着收回剪刀,一言不发地把喜烛重新包回那个红布包,没再说一句话。 只是之后的几个月,许兴每天收工回来时都能在自己单薄的床板上看到一小碗不知从哪里要来的羊奶。 当那一小碗羊奶不再出现在许兴的床上时,那位惯常爱骂人爱抽烟的中年妇人也不见了踪影。 只有一床还算干净的被褥,铺在许兴的床上,被褥边缘沾了点洗不干净的血迹。 许兴沉默地摸了摸褥子,从下面找到一把用了很久的剪刀。 也是在那个时候,许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闻到对方抽烟时熏出的烟味了。 时间转瞬而逝,三年过去,许兴终于带着已经长大了些的孩子搬离了那个十几人挤在一起的地下室小房间。 只起了个乳名叫做遥遥的小女孩身上穿着许兴在地摊上买来的小裙子,裸露出来的手臂上青青紫紫,到处是掐痕。 许兴上工的地方不能带孩子,她只能把小小的、甚至还不会开口说话的婴儿留在那个地下室。 回来时,孩子身上总会多出各种痕迹——挠痕、掐痕甚至是烟疤烫伤、汩汩流血的刀口…… 许兴在那间不到十平的地下室闹过无数次,甚至拿着剪刀将刀刃对准了每一个人。 可也只能换来十几天的安宁。 直到她省吃俭用凑够了租一间单人房的积蓄。 三岁的孩子还不会说话,甚至很少有表情,往往被放在床上一呆就是一天,拉了尿了不会哭,甚至饿了病了也很少哭,与其说是个孩子,倒更像一个木偶。 许兴每天打三份工,几乎到了深夜才能回家,还要把已经睡着了的孩子叫起来,喂她吃饭,教她说话。 遥遥五岁时,终于能正常和人交流。 虽然依旧木讷,但却会在许兴累得几乎站不稳时给她一个小小的,却温暖的拥抱。 “妈妈,遥遥爱你。” 日子就那样竭力挣扎却平淡无波地过去。 许兴四十五岁那年,遥遥找了份饭店服务员的工作。 她性子呆板木讷,不怎么会说话,更不会讨人喜欢。 却偏偏有一张继承了生父的风流好脸蛋,以及一具虽然营养不良却依旧姿态婀娜的身体。 又是一年春去秋来,那一天许兴数着存款折里的几位数,翻翻覆覆数了好多次。 她等不及和上夜班的遥遥分享这个好消息——她终于攒够了八万块钱,可以付得起一笔首付。 当她在这个城市买了房子,遥遥的户口就可以落下来——她便再也不用当一个连出生证明都没有,连身份证都是路边办假证办下来的黑户。 可当天色微亮时,因为兴奋彻夜未眠的许兴等来的却是脸色苍白,惊慌失措的遥遥。 “妈妈,我……我可能怀孕了……”遥遥一张青涩未脱却已经足够漂亮的脸上写满惊慌,“我……我该怎么办?” 许兴愣住了。 她听不清遥遥之后都说了什么,耳中只有“我怀孕了”四个字在轰钟般回荡,仿佛一道锐利的惊雷劈在被死死掩埋的过往回忆中,不曾痊愈的伤口再次流出恶臭的脓液。 许兴只觉得眼前一切事物都在旋转,遥遥那张和生父酷似的脸庞逐渐幻化为噩梦中不断浮现的脸。 所有刻意遗忘的回忆都在那一瞬间翻江倒海地倒灌进大脑,等到许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遥遥已经紧紧捂着一侧脸颊,瘫坐在地上。 她的眼里满是惶恐和痛苦,脸色白得仿佛一张风吹即破的纸。 许兴无法接受尚未成年的女儿怀孕的事实,却也不想再留在这个屋子里让自己的情绪更加崩溃,她有些慌乱地收回手,草草吩咐了一句,“你给我在这儿等着,别出门。” 接着便逃避似的夺门而出,在萧瑟的清晨秋风中去了打工的地点。 然而等到她终于理清一些思路,决定更加心平气和地询问遥遥具体情况时,推开出租屋房门的许兴看到的却是—— 遥遥挂在横梁上已经冰凉的尸体。
第179章 一起去陪她吧 许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直到邻居下工回来,从她身边经过时推了她一把,“怎么不进屋,在这儿傻站着干什么——” 对方顺着许兴痴愣的目光瞥了屋子里一眼,接着发出极为尖利的惊叫,“死人啦!死人啦!有人上吊!!!” 仿佛被“上吊”两个字唤回了意识,许兴终于发出一声憋闷且嘶哑的哭嚎,“遥遥!” 遥遥死了。 许兴坐在出租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盒子,眼眶里甚至已经流不出眼泪。 攒了十多年的八万块钱全部取了出来,用来给遥遥处理后事,也用来给遥遥买一个最贵的骨灰盒,和一块均价比活人的房子还要贵上几分的墓地。 然而距离遥遥自杀已经过去了六天,马上就是遥遥的头七,许兴依旧只是抱着那个小小的盒子,安安静静坐在出租屋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该做什么。 遥遥头七那天,许兴抱着她的骨灰盒坐在床上,做了一个混混沌沌的噩梦。 她终于记起来,遥遥满眼惶恐和她说自己可能怀孕时,她一时愤怒中说了些什么。 “你脏不脏!才多大就和男人混到一起?!你还有脸活着?!你不如去死!死了还能干净!” 在空无一物的黑夜里,许兴骤然睁开双眼,一双红到几乎滴血的眼里干燥得没有半点泪水,可表情却痛苦到仿佛在呕心。 那些话,一字一句,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全都是她想对自己说的,也是她一遍一遍在噩梦中惊醒后,将手伸向枕头下的剪刀时,真真切切在心里想到的。 如果不是遥遥,早在那个瓢泼的雨夜,她就已经死了。 可她偏偏将那些话,全部刺进了支撑她活到现在的女儿心中。 她明明知道,遥遥有多么爱她,又多么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而她却让遥遥去死…… 遥遥下葬那天,秋风萧瑟,微微飘着小雨。 遥遥的几个工友趁着下工的闲暇来了一趟,看见一脸死灰头发花白的许兴也只是点点头,连招呼都没打。 很快就准备离开了。 许兴默默看着她们放下一篮水果市场打折贱卖的水果,刚刚离开墓碑不到三步就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往山下走。 “我就说,她就是自己蠢嘛!说什么都信!” 隐隐有声音顺着秋风和微斜的细雨传进许兴的耳朵。 当天晚上,其中一个准备去上夜工的工友在走到一条狭窄偏僻的小巷时,被一把剪刀捅住了肚子。 “你们和遥遥之间发生过什么?!告诉我!”许兴双眼血红,一头花白的发被雨水打湿,湿漉漉粘在脸上,仿佛从地狱爬出的索命恶鬼。 尖锐的触感隔着衣服也能感受清楚,工友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女生,当即便吓得哆哆嗦嗦,把事情的始末讲了出来。 “不是我的错,是小雨看遥遥总被客人点名,要她上菜还要她陪酒,每次都给她不少小费……小雨嫉妒遥遥,就想和她开个玩笑……” “真的只是开个玩笑而已,那天小雨趁着遥遥喝多了,就让我们把她驾到饭店一间仓房,脱了她的衣服……等她醒过来,小雨就骗她说她被客人欺负了……” “遥遥一直哭,一直哭……后来小雨也觉得没意思,就扔下她走了。” “后来……遥遥说她那几天肚子不舒服,总是想吐……小雨就和她开玩笑,说她不会是被人欺负之后怀孕了吧……我也没想到她真的会信,还会自杀啊!!!” “我知道这件事之后也很痛苦……都是小雨的错,我只是没来得及提醒遥遥而已……” 工友也哭了出来,仿佛白天那个嘻嘻哈哈说着“她真蠢”的人并不是她,而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陌生人。 许兴扯了扯嘴角,却最终也没能笑出来,“是啊,都是别人的错……” “你知道你是第几个被我问到这个问题的人吗?” 工友瞳孔一缩,身子也在不停地瑟缩。 “你是第五个。”许兴叹了一声,“那么,你知道有多少人说罪魁祸首是你吗?” “答案是三个。” “她们是在污蔑我!是污蔑!她们不想死,所以才……”工友声音都在发抖,“我说的才是真的,我发誓……” 一道剧烈的钝痛从肚子逐渐蔓延到全身,工友有些迟钝地低下头,只能看到鲜红的血液仿佛汩汩流出的血泉,逐渐浸湿了她的衣服。 许兴沙哑疲惫的声音尚还响在她的耳边,而她的意识却已经逐渐模糊。 “谁说的是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总归遥遥也不可能回来了。” “所以,我们一起去陪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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