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的窗格不大,刚好够两人并肩。 自窗格远望,可以望见雍州四面漆黑的山影,而在山影合抱中间,便是三界心驰神往的人间烟火—— 绚烂如焰,又明亮如星。 江岚影深深地望了一遭,就转开眼,看着从檐角处垂下的镜子。 那是一面修正风水的八卦镜,镜面的角度刚好可以照见摇光。 摇光始终凝望着人间,眼底欣喜有之,悲悯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壮烈,像是笃定了什么决心。 江岚影觉得他马上就要从这里跳下去,以身殉世了。 这时,摇光忽然抬眼,看向镜面。 他在镜面里,对上江岚影的眼。 他发现江岚影借由镜面,在默默地观察他。 江岚影:…… 她立刻转开眼。 “你的神色太过悲壮。” 她胡乱说。 摇光盯一眼镜面,盯一眼人:“你的也一样。” 他说着,就催动夜风,让夜风吹动镜面,转向江岚影。 江岚影指尖一弹,一点力道“铛”地撞上八卦镜,没让它真的转过来。 摇光不再为难那可怜的镜子,他垂落目光,回望雍州。 “人间如此盛景,有金犀城一半的功劳。” 江岚影阖着眼:“一派胡言。” “本君知道。” 摇光很笃定地,“金犀城下是——” 江岚影向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于是摇光顿在这里。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就应该明白,怎么做才能对人间有利。” 江岚影撤下手指,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入摇光的眼。 “本君永远不会撼动金犀城。” 摇光立誓一般,“只是,若有不轨之人妄图利用‘萧’——” “不会。” “若有呢?” 江岚影不知道摇光为何要这样逼问,就像是那不轨之人已然出现一般。 但她还是认真想了一下,才说:“本座亲自斩杀。” “好。” 摇光点头,又转开眼,望着雍州,嗓音轻得像叹息,“好。” 然后再不出声。 江岚影看着沉默的摇光:“那你呢?” 她为人间守“萧”六百年,看到人间繁华难免慨叹,那摇光呢,他又是因为什么? “难得做一日凡人,我们不讲天上事。” 摇光说着搪塞的话,语气又是那样恳切,“哪怕是一瞬间也好,你不做魔尊,我也不做天帝,我们就做凡人,可好?” 江岚影转过脸,没有作声,但心里却想着摇光的话。 如果她不是魔尊,他也不是天帝,他们之间没有过往的血海深仇,没有未来的不共戴天,没有生来为敌的宿命,那么他们可以促膝长谈,可以默然对坐,可以并肩立于轩窗,看万家灯火时。 这样的共处是多么荒谬,又多么弥足珍贵。 好。 江岚影在心里应了摇光。 就当他们是凡人,就全无芥蒂地共处一瞬间。 只是一瞬间。 这时,摇光递了根木簪过来。 “是月老哄骗本君买的,本君留着无用,不知你是否需要。” 他的语气很轻,确实像是随口一问。 江岚影挑了眉,转过眼。 她看什么,都有一种看刀枪的凛冽。 摇光抵住簪身的拇指按紧,紧得指甲发白。 就在他以为江岚影不再会有反应之时,江岚影伸出手,接下了木簪。 摇光怔怔地看着她把玩木簪,空手还僵在那里,忘了收回。 江岚影目光上扫,瞧一眼人:“反正我们都是‘凡人’。” “凡人”可以收“凡人”的木簪。 摇光傻傻地:“对。” 江岚影差点就要笑出来。 她垂下眼睫,掩去晃动的眸光,将那根破簪子颠来倒去地看: 笔直的簪身用的是黑胡桃木,簪头嵌有一颗红豆。 就是那样一根简单到瞧不出好的木簪,却意外地很合江岚影的绛衣。 “本座听闻,凡人赠簪,常有寄语。” 江岚影抬眼向摇光,“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本座说的?” 她故意调侃摇光,一双眸子里盛满了笑意与狡黠;橙红色的灯火映上她的面容,她看起来是那样生动又明媚。 摇光说不出话。 凡人男子赠簪于女子,以抒相思爱慕之意,他…… 摇光他当然也有很多话要说。 他犹豫着,一次次冲动,又一次次退缩。 看到他那般局促的样子,江岚影眼中的笑意浓艳得更甚。 摇光:“我——” “看那边,那边的山头上有什么东西!” 春夏在这时叫起来。 江岚影立刻转眼望去,摇光没有动,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江岚影,定定地看着她转头。 直到江岚影灰黑色的眸子再度深不见底,他才收回目光,随之望去: 正西方的山脉中飘出一束银白色的光斑,这些光斑蜿蜒着,如云气一般升入九天。 摇光望着那异常的银光,神色涣散,似乎心不在焉。 江岚影已经踩着窗沿跳了下去。 春夏惊叫一声,却见汹涌的火光拂林稍而起,化作一只凤凰,稳稳接住那道绛衣身影。 江岚影驾着火凤,直奔正西方而去。 春夏人还懵着:“帝君,我们……” “跟上。” . 江岚影第一个找到银光之前。 那是在人迹罕至的山谷里,拨开繁盛的枝叶,可以看到一汪莹蓝色的湖泊。 那种莹蓝色万般纯净,不只是清澈,竟还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吸引力;月色洒落湖面,每一点浮光都如星子般晶亮璀璨。 它美得不似凡间之物,叫人不忍玷污,不敢狎昵。 于是当摇光赶来时,他便瞧见江岚影远远地站在岸边,一步都没有靠近。 月老发现,他们此前望见的银光,正是这湖中蒸腾而起的水汽。 水汽闪烁如倒流的银河,而湖面也肉眼可见地下降,大概不出今晚,这湖就要被抽干了。 “这是什么地方?” 月老问江岚影。 江岚影看向摇光。 摇光看向月老。 春夏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显然,并没有谁认得这里。 “昭明灯的关键就在此了。” 月老说着,走到湖边,用腰间的空酒壶掬了一壶水,凑到鼻尖轻嗅。 接着,神色一凝。 她将酒壶拿开,望着其中清透的水,晃了晃壶身,又凑近去闻。 眼睑始终垂着,没再掀起。 江岚影盯着她:“月老可是记起什么了?” 月老没作声,只是回眸看向摇光。 摇光谁都没看,也没有上前。 江岚影没耐心和神仙们打哑谜。 她亲自走过去,蹲身,将手浸入湖水中。 夏夜的湖水不甚寒凉,温温热热地包裹着她的指尖。 那一瞬间,江岚影觉得自己的心飘起来—— 这世上似乎再没什么事能叫她烦忧。 她诧异地抬起手,看着指腹上淌过的水渍。 她将半干的手指凑到鼻前,闻到了白日里尝过的、蜜糖的味道。 这时,她环在小指上的那缕怨煞开始躁动,开始牵着她的手,试图往湖水里浸。 江岚影用另一只手沾了水,向环戒上弹。 挣动的怨煞立刻得到安抚,碰上水的地方甚至变浅、变透明了一些。 江岚影捻转着环戒,目光沉沉向着湖面。 她想,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这是‘禧’。” 人间两大关键阵眼之一的“禧”。 那承载着世间一切幸福欢愉的“禧”。 “是。” 月老不再遮掩,她将酒壶中的水倒回去,“这是‘禧’在人间最后的画面。” “什么意思?” 江岚影皱眉。 “你不知道吗?现如今人间的‘禧’已经干涸了。” “什么时候的事?” 江岚影整个人都绷紧。 “很长时间了,具体不清楚。” 月老神色凝重,“我问你,人间是否战乱纷纷、哀鸿遍野?” “是……有些动荡。” “动荡是从何时开始的?” “自五百年前九州大劫以来,就始终民生凋敝——” 说到这里,江岚影忽然抬起眼。 “禧”的枯竭,盛夏,雍州……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同一件事。 “回城。” 撂下这一句,江岚影率先起身,向雍州城中去。 . 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城中的灯火还亮着。 江岚影踩在白日里站过的屋脊上,注视着下方的长街。 街上依然有很多人,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什么别的动静。死寂的巷道间,每一个人都像行尸走肉,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往何方去。 反正他们就是在那里走着,脸色灰败地走着。 江岚影第一个认出了白日放纸鸢的那群孩子。 他们没再让纸鸢上天,就把纸鸢在怀中抱着,抱了没一阵,又开始撕扯着纸鸢的两只翅膀,边撕边踩,踩着踩着,脸上划下两道潮湿的泪。 江岚影沉默地,盯着泥泞里彩色的碎片。 很快,她转开眼,望向那个糖画摊: 铜锅里的糖稀熬得发黑,焦糊的味道飘遍了整条街。没有人有心思买糖画,摊主也懒得开张,就那么歪坐在破旧的藤椅上,似乎再也不会站起。 街中,不知是谁踩了谁的脚,忽然叫骂起来。有序的人群被这点子意外打乱,你推我、我搡你,被拽倒的人扑碎了一边的首饰摊,于是沉默的首饰摊主跳起来;抡胳膊的人打翻了熬糖的铜锅,于是颓废的糖画摊主也加入了这场混战。 整条长街从街头打到街尾,似乎没有一个人有理智,也没有一个人能幸免。 春夏一落上屋檐,就躲到了江岚影身后,只探出个小脑袋:“这怎么打得这么凶?” 江岚影没说话,月老踩着瓦片走过来:“仓廪足而知礼节,日子过得好了才有和平安稳,若是每个人都揣着十足的怨气,岂不是沾一沾就要起火,碰一碰就要爆炸。” “这一切都是因为没了‘禧’。” 江岚影嗓音淡淡地,听不出情绪。 “但愿别再滋生出什么妖邪才好。” 春夏这句一出,江岚影、月老以及迟来的摇光都抬眼看过来。 春夏:…… 她两手紧紧捂住嘴。 就在这时,街上的花灯忽然同时一晃,千百朵火光灭而复明,夜色黑而又亮。 春夏捂着嘴,焦急得哼出声。 “不怪你,眼下种种都是曾经。” “不怪你,过去的事早已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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