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刻返回紫微台,承天道传讯。 摇光稍稍犹豫了一下。 “是。” 他终是妥协。 . 回到紫微台,坐在尊座上,瓦缝里倾漏的月华立刻缠上摇光的手腕、关节、脖颈,这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平直空茫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那是来自天道的传讯: “魔气汹涌,清气不存,是以南塘圣地受邪魔波及,堕为三界至苦万骨销。即刻绞杀魔头以为天祭,方可平息怨怼,以证清明。” 正是后来天兵所奉的那道天旨。 摇光听到“绞杀魔头”四个字时,人就要站起来。 可是缠附他身的月华此时就像镣铐一般,紧紧地将他锁在尊座之上,叫他不能擅动分毫。 “天帝。” 那声音念完了降旨,淡淡地唤了摇光一声,“你道心不纯。” 顷刻间,空荡的大殿里似乎生出了无数双眼,肆意审视、剖析着尊座上的人。 “彼此。” 摇光虽是被锁在那里,但背脊笔直地,依然像个矜骄的王,“这些年来,紫微台中传出过多少荒唐的旨意,谁又知道你这所谓天道,背后是个什么东西。” 那声音轻轻呵笑一声,缚在摇光颈项的月华倏而收紧。 摇光难挨地仰起头,搭在扶手的十指不自觉地攥紧。 “你是历代最不听话的傀儡。” 那声音围着摇光慢慢地转,像是在细细观赏着他的窘迫,“看来日后还要好生调.教。” 嘭。 摇光颈间的月华猛地绷裂开来,纤长又有如白瓷的颈项上赫然一道青紫的勒痕。 他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大殿的各个角落。 “这次,你就在此地好生看着。” 应声,无数道金色的天旨如潮水一般向殿外涌去。 “何为‘莫与天争’。” 摇光拼命与身周的月华相抗,每一处命门都被切割出细细的血痕。 “若我偏要与天争呢?” “死。” 轻飘飘的一声却如玄雷般贯耳。 摇光并不肯后退。 他行动受限,就调动起全身的修为,金色的光华源源不断地自他袖间奔涌而出,丝丝缕缕如蚕茧一般将他包裹在其中,每丝每缕似乎都掺杂着他的血肉。 整座紫微台的砖瓦尽数随之震颤,轰然如催。 他真的在以命相搏。 天道不再出声,沉寂间,却有更多的月华刺向摇光,密密匝匝的丝线接连成片,几乎窥不见半分空隙。 鲜血沿着绷紧的“木偶提线”,慢慢浸染向上。 在盛大的光华里,江岚影已经望不到摇光了。 她不知道摇光又做了多少疯事,最终只听得“嘭”地一声巨响—— 成片上万条月华齐齐崩断,断裂处模糊、细碎、交相辉映,好像白孔雀展开的尾羽。 而如烈火般张扬而去的血河里,摇光于尊座中起身。 他依然衣冠齐整如来时那般,只是似净瓶般纤长的脖颈脸侧,溅上了一串醒目的血。 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拦他了。 连天道都不能。 这一次,江岚影没有再随他离去。 她留在了紫微台中,看到天边的微光一点一点升起,看到满殿月华被吞噬,换作挟有余温的艳阳热热地泼洒下来—— 看到万顷怨煞尽消,清气涤荡。 她知道,摇光又一次为她而死。 彼时幻境渐渐破碎剥离,紫微台的光景在江岚影身边飘渺如雾。 梦,该醒了。 . 当日,春夏只是听说江岚影从水月洞天中出来了,却没在启明宫中见到她的人;最后,她是在北斗七宫的废墟前找到了那一袭绛衣身影。 彼时长风潇潇,一株高大的红豆树自废墟中破土而出,江岚影站在红豆下,衣摆与树稍一同飘摇。 春夏想起,北斗七宫化作废墟的隔日,江岚影曾在此倒插一根簪子,那根簪子头上,正有一颗红豆。 那是摇光在昭明灯中赠与江岚影的发簪。 昭明灯中幻象迭生、事事皆空,灯中所生之物断不能带离灯外。自发现这根簪子没有随灯消失的当时,江岚影就知道,这是摇光特意为她准备的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不知准备了多久、踌躇了多久的,定情之物。 “你来了。” 江岚影没有回头,便说。 “嗯。” 春夏走到她身后,垂眼看着二人脚下晃动的,红豆的影。 “你和我们一样,也是重生的么?” 闻言,春夏抬头。 他们? “江宫主,你知道天帝陛下是重生的了?” 江岚影颔首:“知道。他身上的破绽太多了。” “哦。” 春夏听着,觉得这话甚是亲昵。 “是的,这也是我经历的第二世。当初天帝陛下逆转轮回,启阵人是他,为的是你,而我作为大阵的参与者,也被卷入了轮回之中。” 她稍稍侧过头,观察着江岚影的神情。 “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三个都保有前世的记忆。” “嗯。” 江岚影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沉默片刻,她看向春夏:“回去罢。” 江岚影亲驾着云,在晴空里不快不慢地飞。 等到了目的地,春夏才发觉,江岚影口中的“回去”,回的不是启明宫,而是南塘。 那一刻,春夏就意识到江岚影要做什么了。 她满怀复杂地望着江岚影,而江岚影望着云下的水。 “你说,依着摇光的功德修为,他能保三界几时平安?” “至少千年。” “那我呢?” 江岚影抬眼,看过来,“如果是作恶多端的我的话,封印万骨销的效果会不会大打折扣?” 对上她的眼时,春夏惊讶地发现,那双灰黑色的眸子里,居然含着清透的笑意。 曾经的晦暗、警觉、不容窥探尽数不见了,她像是终于拂尽了千层万层雾霭,干干净净地站在春夏面前。 “江宫主,其实,你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不堪。” 春夏说,“你离开天界的那次,是你身边的那个裴临作局,设计让你跌入‘萧’,试图借你身上的煞气冲开‘萧’上的镇守。事实证明他失策了,你身上的煞气并没有那么多,你并不是什么坏到骨子里的万魔之魔。” 她说着,不自觉地抬手,按上自己的心,那里边跳动着的,正是江岚影的业火。 “坦白讲,把任何一个人放在你的处境下,经历你所经历的一切,都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她顿了顿。 “你的金犀城,宽容地接纳着犯过错的人,也庇佑着天下苍生不再堕魔。这可是三界独一份的大功德,连寻常神仙都难以企及,你又怎么会是作恶多端的恶鬼呢?” “多谢。” 江岚影颇为生涩地咬着这两个字,迅速别过头去,不欲叫春夏看到她晃动的神情。 “只是,如今天界事毕,人间春色正好,三界不再需要金犀城主。这,就是我所能留下的,最后一点价值了。” 春夏的心,忽然跳得剧烈。 她因江岚影而生,她就是江岚影,江岚影就是她。 江岚影的心意,她又怎会不知呢? 隔万里薄云,江岚影遥向人间眺望: 她看到三月的纸鸢,六月的红莲,九月秋桂描金数里,还有年关下的、寻常人家的喜乐团圆。 自此纵身而去,便化作穿梭红尘的万万缕清风。 绛衣弥散的同时,南塘花开,三界春来。 . 人之将死,会见走马灯。 在这条色块斑驳的隧道里,江岚影见到了走在前方的摇光。 “摇光。” 那道长影略略一顿,旋即转身。 他眸中一亮,眉头稍稍扬起又皱紧,一双眼却不曾离开江岚影分毫。 江岚影径直走到他面前:“过往的一切,我都知道了。” 摇光气息全乱,眉心却不见松:“我真后悔将暗室的钥匙留给你。” 江岚影满不在乎地扬眉:“怎么,你不想见我?” “我想。” 摇光的嗓音和他的心跳声一样急促又沉重。 他当然想,他发了疯似地想。 可是—— 自南塘纵身一跃之后,他就再不敢如此奢望了。 “我也不单是为了你。” 江岚影错开目光,“那些事我总要知道的,我也总是要死的。知道得早些,死得早些,还不至于遗臭万年,也还赶得及来见你一面。”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地低喃:“我想,我们总要再见一面的。” 他们辗转两世都是以宿敌相称,如果就这么以宿敌的身份结束了,多残忍。 至少。 至少要有一次重逢时,不是剑拔弩张的宿敌。 “高兴些。” 江岚影再抬眼,还是看到摇光紧绷的眉眼,“早知你这幅哭丧脸,我就不喊住你了,真晦气。” 她一边骂着,一边用两根指头推着摇光的唇角上扬。 看着摇光严肃的眉眼与滑稽的唇,江岚影先笑了。 摇光也绷不住地笑起来。 过往两世的纷争仇怨就在四周演绎流淌,他们却在其中笑着、闹着—— 摇光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幸福。 他非常知足。 可一想到这样的幸福稍纵即逝,又是那么地叫人难过。 “对不起。” 摇光依然笑着,眼角却不自知地泛红。 “为什么要道歉?” 江岚影问。 “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 江岚影故作平静地回答,心里翻涌的浪潮却几乎要将她的表情冲垮。 她下意识地错开目光,想要躲开摇光的逼视。 她受不了了。 摇光见状,隔着衣袖抓住她的手臂,不叫她转头。 他的手指轻轻颤抖着,像是在乞求。 乞求她最后再多看他一眼。 于是两人对望。 两只手紧紧地扣在一起,彼此宽慰。 没事的。没有关系的。不要再难过了。 他们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过往辗转两世、深陷迷局的江岚影和摇光,会渴望此时的片刻宁静么…… 沉默中,摇光借两人相牵的手,将江岚影拉进怀里。 撞上他胸膛的瞬间,江岚影竟也觉得心肝如催。 她用力反抱住摇光,发丝蹭过他的耳垂。 摇光顺势将唇凑到她耳边。 “岚影。” 他沉声说,“不要恨我。” 江岚影稍稍侧头,盯着他柔软温热的颈窝。 “我恨透你了。” 她决绝地说,忽然张口咬上摇光的颈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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