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课司的巡役则穿着皂色无纹的吏服、腰里别着鞭子,分散在灶房周围来回巡查,有些还站在海边嶙峋的大岩石或是潮墩上,像搜寻猎物的鹰隼一般,居高临下地监视着盐场上的一切动态。 除了这些人,还有早早就驾着运盐商船、车马到盐场附近等候收盐的商贩,刘庄盐场里的盐一共分成三块地,承包给了三个不同的盐商运送、售卖,其中有一个便是给太子爷献了园林的黄商,另外两个也是徽商,是歙县的汪商、许商,商人逐利也抱团,一般一个盐场里不会出现不同籍贯混杂的情况,不然也不利于“总商”这种地区总代理商的协调。 但今儿总是有些不同的,刘芦根搬完最后一垛篙草,就发现盐场外头来了一群奇怪的外人。 刘芦根站在自家灶房前,探头探脑地瞧着。 他们大多生得白白胖胖,却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裳,哭丧着脸,好像浑身爬满虱子似的,东扯一下袖子,西拉一下衣角,别别扭扭地跟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走进了盐场。 刘芦根发现随着他们靠近,看守盐场的巡役本来凶神恶煞要去驱逐他们,谁知在看到其中一个胖子的脸以后,又吓得跪了下去,然后毕恭毕敬把人请进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扬州巡抚,盐课司大使、副使,盐引批验使、副使,巡盐缉私御史上下约莫有十几个官员也很想问这个问题——太子爷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程婉蕴也乔装成了男人,贴了胡子、画了浓眉,带了个小瓜皮帽,前胸用裹胸布狠狠勒了有三四圈,穿上大一号的长袍马褂,混在太子爷身边扈从里头,也看不大出来,就是一群亲兵、侍卫里头,她就成了身高洼地,显得人特别矮。 后来太子爷似乎不想让她在人堆里混着,还把她提溜到身边了。 她可以不来的,但知道太子爷要收拾这些官员,她实在心痒痒,想跟着过来瞧个热闹,而且反正在外面,只要太子爷不发话,没人管得着她,于是她只是软磨硬泡了一会儿,就开开心心在屋子里画男妆了。 刘庄盐场的三个盐商也跟来了,他们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压迫这些灶丁,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个受害者,虽然抬高盐价是不对,但不这样做他们没办法缴上那些苛捐杂税,有时候课税都完成不了,所以太子爷这回只是把这三个人叫来在旁边看着。 黄商点头哈腰地跟在太子爷身边,热情洋溢地指着刘芦根所在的那一片灶房说:“二爷您瞧,那就是小民包下来的引窝地了,大概有两百户左右的灶房,每个月能收四万斤盐左右,估摸有个200引。” 四爷五爷也随侍在一旁,两人都被眼前望过去星罗棋布的灶房给惊到了。 原来盐是这样煎出来的,烟火万里!除了灶房,还有些地势比较好的地方,是摊晒的卤水盐池,好几个灶丁穿着草鞋在结晶的卤水池里用锄头、铲子推盐、挑盐,四阿哥瞧着那个方向看得出神,汪商挤不过黄商,没跟在太子爷身边,便瞅准机会上前对四阿哥解释道:“四爷,您瞧,那边是刮土淋卤的晒盐池,先把沿途聚集成堆,再用清水浇注在顶部,水就会和咸土相融成卤水从堆底流出,就可以将这个卤水收储起来准备拿进灶房里煎盐了。除了刮土这个法子,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用草木灰淋卤,再亭场里晾晒成卤。” 胤禛瞥了他一眼,到底没把这盐商赶走。 扬州巡抚和盐课司大使两人则穿着粗得刮人皮肤的粗布衣裳跟在后头面面相觑,心里直打鼓——这天还不亮,太子爷就派人来请了,他们是从床上被叫起来的,连忙推开香软的小妾,饭都来不及吃就赶到太子爷驻跸的园子等候,然后就见园子里的家丁奴仆抬过来一篓粗布衣裳,也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洗得破破烂烂,还叫他们换上,说等会要去刘庄实地瞧瞧。 几个大员就懵了。 看盐场就看盐场,为什么要他们乔装呢? 刘芦根也想不明白,随着他们走近,他吓得像个田鼠滋溜一下就钻进灶房里了。 程婉蕴随着靠近灶房,都觉得热浪扑面,原本还觉着海风太冷的她瞬间就热出了汗,怪不得这儿的灶户哪怕这样寒冷的天气也穿得单衣、草鞋,灶房里简直就是个大火炉。 一群人在刘芦根的灶房前头停下了。 刘芦根缩在灶锅后头,有些害怕地握紧了铲卤的长柄铁铲,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就把自己一生以来做过的所有事都回忆了一遍,他吓得半死,心想,他最近每天都煎十斤八斤的盐,验盐的小吏都说他煎的盐最白,他还高兴了好几天呢!但昨个县里说有贵人要来,要他们几个灶户连夜去前头帮忙搬石头修路,刘芦根虽然心里抱怨,也不敢说不去,累到半夜腰都直不起来才回来,两日加起来只睡了一个时辰,还耽搁了半日煎盐的活,连草杆子都没砍,但幸好他身强体壮,今儿早早起来干活,虽然累,但想来能补回昨日欠下的盐课……管他这一片的巡役也是刘庄人,七拐八弯还能论上亲戚,刘芦根媳妇在镇上卖豆腐,隔三差五就给那巡役他家的老母亲白送豆腐吃,所以平日里对刘芦根还算照顾,他这才没挨鞭子。 不然他空了半日的灶,误了官府收盐,得鞭四十下呢。 刘芦根自顾自想着,忽然听见那领头的年轻人说:“各位大人,有句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用在为官之道上也是如此,看千遍不如做上一遍,今儿各位大人也体会体会灶丁的活儿,如何?” 扬州巡抚惊呆了,他是无辜的啊!他掌管地方行政治安,管子民教化,他不管盐务啊!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想出声解释一二,谁知太子爷就好似知道他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一般,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问道:“巡抚大人,朝廷屡次下旨免除灶户的杂役摊派,不知您和您底下的州县官员免了没有?” 扬州巡抚浑身一僵,讪笑着扯着自己身上那补丁补得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衣裳退了回去。 太子爷非要他们下去煎盐,各官员是有苦说不出,但又不能抗命,人家是太子爷,他们能怎么办,他们这会儿算是看出来了,太子爷和他们不是同一条心的! 最可恶的当属李煦和曹寅这俩狗腿子,竟然还夸太子爷为民请命义薄云天,大清有他这样的储君,是天下子民的福分。 说完,还带头踩进了盐池里,和颜悦色地让那些贱民教他怎么淋卤,一副清官好官的模样。矮得好似窝头的盐课司大使一张方脸上青红交加,怨恨的目光凝视着笨拙地挥舞着锄头的曹寅,曹寅生得高大又容姿秀美,粗布衣裳也被他穿得好似绫罗绸缎,别有凤仪,他下颌留了修剪精致的美髯,在风中飘荡,竟然还有一些魏晋隐士之风在身上。 盐课司大使在心中大呸特呸,气得手都抖了:我们中间出了个叛徒!!! 胤禛见那些官员竟然踌躇不前,大有不把太子爷的话放在眼里的样子,他冷冷地环顾他们一周,挽起袖子道:“二哥,我也去尝尝这民间疾苦!” 五爷本来在瞧热闹,被老四说着话踩了一脚赶紧也表明:“二哥,我也去!” 两个阿哥都要进灶房,这些官员哪里敢就在外头享清闲,于是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他们有的一进门就被热浪掀了个跟头,有的被里头的气味一熏,当场就呕吐出来。 刘芦根算听明白了,这都是群官老爷啊!不知怎的,他们竟然被拉过来干这等粗活,瞧着不情不愿,可被那年轻人压着,又只能硬着头皮上来做活。他虽然心里还是有些瑟缩害怕,但也升腾出一丝快意。 叫十指不沾阳春水、五谷都认不全的老爷们来尝尝灶户的滋味,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损招,对这些官老爷是损,但刘芦根打心眼里觉着就应该这么干。 进了刘芦根灶房的是个什么官,他也不认得,但看那官员肚子挺得老高、脸上手上都是细皮嫩肉,比他媳妇还白,就知道这人官小不了。 盐课司大使惨白着一张脸,望着眼前三五个灶锅无从下手,远处还有个贱民偷偷摸摸盯着他看,要是往常这等贱民敢这样看他,他早就下令把这人抓起来剜掉眼睛才解气! 但如今他只有粗声粗气地叫那贱民过来:“这要怎么煮!赶紧过来教本官!” 刘芦根小心翼翼走上前两步,抖着嗓子给盐课司大使说明煎盐的流程。比如先要用石莲子投入卤水,去检验卤水的浓度合不合适,石莲子要浮在水面上才是成卤,才能入锅。 盐课司大使笨拙地将卤水煮沸,又要添芦草又要看着锅子,手忙脚乱,而且这卤水蒸发干了,立刻就要添,一锅盐竟然要熬三个时辰!盐课司大使虽然日日在盐场,但他一般都躺在衙门里收钱,活自然是底下的人在干,哪里用得着真的过来?所以他压根不知道一锅盐要煎多久,也不知道这三个时辰连去撒泡尿的时间都没有,要眼不错地盯着,不然少一分火候、多一分火候,没及时添卤水,这锅盐都能毁。 幸好这盐课司大使个头矮,没想到在灶房里还成了优势,他不用弯腰,所以做起来还算顺畅,就是这里头实在太热,没一会儿他身上就已经湿透了,粗糙的衣裳黏在身上,倍感难受。 但太子爷发话,他们都得煎出一桶盐来才准出来,还让亲兵在门口盯着他们,不准他们使唤灶丁帮忙,什么都要亲力亲为。 干没两个时辰,就热晕了两个官员,胤礽早就备好了太医,针灸扎两下,喝一碗绿豆汤,继续送进去煎盐。还说:“若是真的灶丁,都得挨鞭子,念在你们都是朝廷命官,孤就优容些吧。” 说着,还悠悠叹了口气。 那个被热晕的就是扬州巡抚,他刚转醒酒听见太子爷这句叹息,喝着绿豆汤差点都哭了出来。 程婉蕴在太子爷身后探出小脑袋,看着那长得好似个白汤圆的扬州巡抚被热成了红通通的生肉丸子,还坐在那像个小孩子似的抽泣,都觉得好笑。 这损招就是出自她手啊,那天听完鲍至道的一番话,太子爷愣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煎饼煎了一晚上,早上盯着黑眼圈起来,他想整治官员,但太子妃信中所写的那句“兵锋在即,□□为要”又像锁链一般锁住了他的手脚,其实他也知道,这肯定也是皇阿玛的想法,他来扬州是要银子的,而不是得罪人的。 但又不甘心这样装聋作哑,所以程婉蕴见太子爷这模样,就想起了后世的忆苦思甜教育,什么重走长征路啦,什么吃红薯饭、咸菜啦,后世各式各样基地教育办得如火如荼,讲历史故事、感受历史文化,对于“不忘初心”的确是有一些效果的。 于是她眼珠子一转,对太子爷道:“不如,让各层官员都去煎一日盐?至少能唤醒一点良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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