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两年后她就要进宫选秀了,她的心思又落在那上头去了。后来歙县蝗灾渐渐少了,这事儿渐渐也被程家淡忘了,就连程婉蕴自个可能都意想不到,年轻时曾无意苏过一回,那多年以前射出的子弹如今却帮助了弟弟,也帮助了自己。 但程婉蕴十四岁写的《治蝗略》,虽被贪官污吏付之一炬,却也被十一岁程怀章抄录珍藏,这是他们集写出来的第一本书,即便上头不认可,怀章也想留个纪念。 因此,站在龟裂的田地上,张廷玉听了蝗灾就脸色苍白,越发觉着头顶上的烈日刺目晕眩,人也跟着打晃,却忽然发现程怀章虽然面色凝重,但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慌乱。 “怀章,怪不得我阿玛总说你稳重,”张廷玉有些佩服地看着他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都到了这地步你竟如此稳得住,这点我不如你。” 程怀章却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道:“这倒不是稳重不稳重的事儿,而是治蝗这事儿吧……”他仰起脸,那张素来有些冷板的脸因想起幼时的事而变得柔软,难得对着不明所以的张廷玉笑道,“我熟得很。” 张廷玉呆了呆:“你还会治蝗?” 程怀章拉着张廷玉回去了,没过一两个时辰就把以前长姐带着他整理的《治蝗略》给默了出来,看得张廷玉沉默不语: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不是,都是一路读书科考上来的,怎么你会的东西都和我不一样呢? “你忘了我是哪儿的人?我和长姐自小就帮着阿玛捕蝗,这些法子还是我姐姐找到、后来整理成册的,她是个顶顶好的女子,只是你们都不信。”程怀章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走,找匹快马,把这些法子送到赵大人那儿,有他在,不愁下头的人不用心!” 自打春日就在地里发现蝗虫卵的消息不胫而走,果然常常遭受飞蝗折磨的苏浙皖三省百姓也都提心吊胆了起来,以往每次官府都只能督促百姓捕虫,有好些的县官会拿出自己的俸银、以身作则与民一起捕蝗,但这样往往捕也捕不尽,有些虫卵除不尽,冬日里没有冻死,第二年又复生,因此百姓们又开始日日烧香拜蝗神,还有请跳大神的围着自家田地跳的。 以往只能求神拜佛,但今年似乎有什么不同,海宁的百姓是率先体会到不同的。 新来的海宁知府张大人自掏腰包,刊印了五千余册的《治蝗略》,下发给各州县、村落,还在乡里贴了布告,专门派遣官吏下乡劝民捕治,那治蝗略上还画有图示,印得极为清楚,即便不识字的农民也能看懂。 海宁的张地主正让自家孙儿将官府发的《治蝗略》念给他听,他以前也是个地道的农民,后来转而去走货卖生药材,挣下两间药铺、医馆,置办了桑田、药田千亩,对于闹蝗灾的事儿,他比谁都着急。 “防治蝗虫要法:一、要减少蝗虫的吃食来源。蝗虫大多食小麦、高粱、水稻、玉米和谷子,却不吃大豆,而大豆耐旱、不挑地,可在大旱时多在田地里种植大豆,防治蝗虫之时,还能保障灾时有大豆作为最后存粮,不至于冻饿。” 自打玉米和红薯引进华夏后,大多数农田里都不爱种大豆了,张地主听了连连点头,他以前也遇着好几次蝗灾,那蝗虫好似真的不爱吃大豆,此法可行。 “好孙儿,你接着读。” “二、蝗虫喜欢在地势低洼之处产卵,可将这样的田地改种池塘,用以养鱼养虾,蝗虫栖息产卵地减少了,蝗虫也会变少。” 张地主搔了搔头皮:“可是不都说鱼虾的卵会生蝗虫么?再养鱼虾不会生出更多的蝗虫来么?”他刚冒出这个疑问,就听孙儿又念叨道:“另,注明:鱼虾并不会产蝗虫卵,此为谬传。” “噢,原来如此。”张地主点头,的确他之前也觉着奇怪呢,鱼是鱼,虾是虾,怎么会产虫卵呢,可是所有人都这样说,他便也信了。 “三、利用牧鸡牧鸭治未生翅之蝗蝻。蝗虫还未生翅之际,将鸡鸭投放在生了蝗虫的田地中使其消灭蝗虫,而鸡鸭吃了蝗虫长势更好,一亩地约莫牧五十只鸡鸭,每只鸭能食蝗虫三十余只,其中又属牧鸭治蝗更为得力,每只鸭能食蝗虫数量为鸡的三倍,每日能食近两斤蝗虫,鸭群亦更喜爱扎堆捕虫,比鸡群更易管理……” 张地主当即就从躺椅中跳了起来,鞋子也不穿就对家丁嚷道:“快让人去买鸭苗来!咱家田亩这样多,起码要七八百只!快去买,回头指定就买不着了!实在买不着,买些鸡苗也行,你快去快去!”嚷完张地主又发愁道:“这牧鸭牧鸡只能吃蝗蝻,那从北地飞来的蝗虫怎么办?” 话音未落,孙儿就已摇头晃脑道:“四、利用鸟类捕食飞蝗。江南常见的百灵、野鸭、大雁、沙鸡、海鸥都食蝗虫,其中,燕鸻、白翅浮鸥、田鹩最爱食蝗虫,这三类鸟儿中又以燕鸻犹最……”孙儿念到此处,又将书展开给张地主看,“爷爷,这儿有燕鸻的图。” 张地主眯着眼看了半天:“这鸟我好像在地里见过,好像还见佃农抓来吃过。” “书上说了,它们就是每年夏天飞过来,住在田里的!” “来人,去地里跟那些杀千刀的佃户们说,不许他们再抓鸟来烤了!否则都给老子交双倍的税!” “五、蝗虫可食,前朝《医药本纪》中记载,蝗虫可与蜜、当归、黄芪相和搓成药丸,有壮阳强肾之效,大补!” 张地主更激动了,悄悄叫来家中总管,要名下所有佃户捕了蝗虫都不许弃之,装在袋中收到自家生药铺子里用来制蜜丸。 管家面露惊讶之色,没忍住上下打量着张地主:“老爷您怎么……”需要那么多吗? 张地主气得一个巴掌盖过去:“蠢货!看我做什么!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之人了,还壮什么阳,你等着吧,以后咱家这蝗虫壮阳大补丸,定然大卖!” 这样的场景在不论贫穷富裕的家家户户都上演着。 海宁这边有张廷玉这个身家富裕的世家子撒出大把钱,派人为海宁百姓去外地四处购鸭买鸟,还放出话来,多种大豆的人家都给银子补偿,农民们听话地种上了大豆,每家每户都养了一群鸡鸭和鸟(因灾年贫困无力购鸭、鸟者由官府免费发放鸭苗),等到夏日六七月,鸭子也养大了,土里没杀尽的虫卵孵化出的蝗蝻纷纷冒出头来,海宁各县官纷纷亲自下地督促农佃牧鸭捕蝗,不过六日就被吃了个干净,夏季又播种上的夏稻禾苗未损。 百姓顿时欢腾一片。 浙江其他州县也得了赵申乔的督促,或多或少都用了几样法子,这次蝗灾发现得早、治得也早,因此本地生发的蝗虫未造成大灾,但蝗灾并未过去,等到了秋日,从北方飞过来的飞蝗又来了,这下在笼子里养了大半年各式各样的鸟祖宗全都被放飞天际,好似一支愤怒的大军冲杀进了黑雾之中。 除了放鸟,程怀章还让张廷玉放出话来:“捕飞蝗一斤给钱十文。”这样鸟捕与人捕多管齐下,想来这蝗虫定能捕尽。 张廷玉顿时瞪圆了眼:“我哪来这么多银子!”他之前为了说服那些百姓种大豆、买鸭子就已经撒出去好多银子了!他今年的俸银倒贴都不够! 程怀章轻咳一声:“写信回京跟先生要一些,就一些。”要当个好官是很费银子的,要不程世福怎么会将吴氏的嫁妆都挥霍干净了呢? “你怎么不写信回京啊!” “你是知府,我是御史,合该是你要嘛。” “这下你倒分得清楚!”张廷玉骂骂咧咧先跟友人借了些银子支应,果真依言写信回家要钱了。 写完家信,张廷玉又捧着那本《治蝗略》反复研读,奇怪道:“这蝗虫可壮阳的说法究竟哪里来的?怎么我没见过那本叫《医药本纪》的书?也不知这书是何人所著,我命人找遍了海宁的书局都未曾寻到。不过我问了几个徽州来的人,他们倒都说有这么一回事。” 程怀章假装没有听到,正认真将此番治蝗的过程记录下来。 他要怎么跟张廷玉解释,这是他长姐为了劝服百姓克服“不能吃蝗虫否则会被蝗神降罪”的恐惧而想出来的损招呢?不论是什么《医药本纪》或是蝗虫可壮阳一说都是她长姐大笔一挥胡编乱造来的,而大多数百姓连字都不认得,听官府这样说,自然就信了。 至于为何徽州人都信誓旦旦说有这么一回事,自然是当年从歙县流传出去的“偏方”了,但这一说法在歙县流传开以后,男人们捕蝗虫可勤快了,都不用官吏三催四请了,生药铺子也发了一笔横财,那么多年歙县出品的蝗虫壮阳大补丸也没吃死过人,因有些男人坚信有用坚持常年服用,还导致这一药丸极畅销呢,咳。 鉴于长姐当年只有十四岁,竟能这样精准捕捉住男人们最切身的弱点,实在令人匪夷所思,程怀章决心要为长姐保住这名声和这个秘密,凭谁问也不说真相来。 而这本《治蝗略》中最后一条,是没有交给农人的,因为那一条程怀章和长姐都没想办法弄出来。据那本“治蝗古书”上记载,身毒(印度)有一种树,名曰印楝,此树的种子经过研磨去壳、用某种溶液浸泡萃取后便可提取出一种可杀百虫的农药来,这药还不伤禾苗和土地,但即便程世福花了大价钱,托了在番禺的友人在海外买回了两棵印楝树,栽在院子里种活了,但是他和长姐也弄不出那种“有机溶液”。 但程怀章想着或许有一日能够实现,便一直记着。 除了治煌,程怀章还翻阅徐光启的农书,天天泡在地里与老农交谈,俨然忘了他是个什么官了,还出银子改良了出了深耕犁、捕虫车。 等到了秋收时,江南三省虽遭蝗灾,却仍旧收获了与平年相差无几的粮食,没有饥荒,没有流民,今年的钱粮赋税也没有受影响,这消息立刻就传到了京城,让早早就得知江南道生蝗灾已经做好赈灾准备的康熙都惊呆了。 而赵申禾没有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在这次治蝗出力的所有官员他都记下了名字,写了一本厚厚的折子递到了京师。 首功自然是率先发现了蝗虫卵,又献上治蝗之法的程怀章。 真正让康熙动心的自然是随着这折子进上来的《治蝗略》一书,这本书里的治蝗法子更加完备、详尽,因为这都是程婉蕴与程怀章、乃至程世福多年在歙县治蝗实地得来的经验,当初程婉蕴也只知道牧鸡牧鸭能吃蝗虫,毕竟后世也用这样法子,但新闻上不会讲那么细,具体一只鸡鸭能吃多少?多大的地放多少鸡鸭才不会连庄稼一起被吃掉、踩踏?这里头都有学问,所以是一年一与蝗虫斗争下来后,不断改进、总结得来的法子。要知道宋朝就知道养鸭子能吃蝗虫了,但历经多次战火、改朝换代后,随着老人去世,很多地方都已经没有了这方面的经验,如今清朝的治蝗法子最终还是靠人力巨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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