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褆走出纳兰府,外头是碧蓝无云的天,一丝风都没有,日头明晃晃打在他身上,他却觉着冷。明珠临终的话句句恳切,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长久以来都无法忘怀。 等到今日,皇阿玛在热河大宴群臣,胤褆看着老八被朝臣簇拥、阿谀奉承,那副始终和善仁慈的笑脸,又假惺惺地跪下对皇阿玛请罪说自己担当不起,皇阿玛不以为意,笑道:“你近来差事办得事事妥当,他们说的夸大了些,但也不无道理。” 胤褆听得牙都快咬出血了。 就算明珠提前料到,也跟他说过老八不会安分,但看着老八落井下石、不过养母的恩情,肆无忌惮地招揽原本是“明珠党”的官员,胤褆又怎会忍得下这口气?他气得肚子都快炸了!这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小时候若非托庇在惠妃和他的羽翼下,他这个辛者库出身的庶妃之子焉能活到今日?当初良妃极为得宠,深受六宫忌惮,惠妃发觉老八身边的奴才冬日半夜开窗,立刻把人挪到自己屋子里养着,又把他身边的人杖毙,这才没被人害死。 不管惠妃当初是一时大发善心,还是怕没养好这个养子受康熙责备,但救了他的命又把他养大是事实!就算后头他去了孝懿皇后宫里,那也是额娘养了他那么多年! 胤褆恨恨地想,当初就该让额娘由着他被奴才们作践死,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事了! 他借着这七分真三分假的怒气,他这状告得倒没让康熙有所怀疑。 在康熙眼里,老大一向就是这样,鲁莽又小气,不如保成有肚量愿意拉扯兄弟上进,他是个独夫,这样的人只能当将才,当不得帅。他平日里看不惯弟弟出风头是常有的事,只是这回他说得言之凿凿,让康熙不得不留了个心眼。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对外不许浑说,朕自会查明。”康熙对巫蛊之事深痛恶觉,但耐不住人人都偏信这个,若老八真的留了个道士在身边弄什么神异之象,便如老大所说,他这是养得心大了,已经不能再留!康熙之所以留着老八,一是这是他的儿子,老八这样急切,他也知道,怜惜他出身卑微却有几分能力,用一用也没什么,正好也能看清这朝堂上是怎样的一滩浑水,这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是忠是奸。 二是明珠和索额图都走了,康熙自个也老了,保成谨慎爱惜羽毛,从不结交朝臣宗室,但这些爱钻营的人怎么会就此罢休?他们需要立一个主心骨、一个以权谋私的挡箭牌,老八是顺势而为,也是被这群人托起来的。 康熙不过是觉着这些人愿意托着老八,总比托老大好,老大有军功有是长子身份,回头势力大了,处置起来牵连太多……可谁知道,他一时的放纵,想着放长线钓大鱼,却险些害了保成!康熙想到胤褆说老八指使道士镇魇太子,不由心惊肉跳,保成这病的确来得蹊跷,早上还能骑马,下午坐着马车反倒就发了病! 康熙是半点都没觉着自己把儿子累着了,作为常年加班加点处理朝政的人,马车上看折子这种事情不是很正常吗?一年出去七八回不是很正常吗?每天工作到深夜不是很正常吗?什么?居然会累病?不可能!多喝两碗参汤提提神继续干! 这样一想,康熙就坐不住了,君过一体,康熙都这把年纪了,太子素来又恭敬仁和,素无过错,即便有十几个成年的儿子,他也压根没有考虑过让其他儿子继承大统。老大鲁莽,老三小心眼,老四刻薄,老五平庸,老七残疾,老八卑贱还无子嗣,老九老十不成器,十二十三十四都有辅政之才无统御天下之能,往后的孩子太小了……若是太子出了什么事,这天下、这江山可怎么办?? 他心急如焚,一摆手把梁九功叫过来,低声让人快马回京去查这件事,再让人进宫把毓庆宫和撷芳殿都翻个底朝天。随后康熙声音轻轻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让外头的侍卫进来,眼里满是试探与防备:“你去跟十三、十四阿哥说,朕命他们亲自去一趟张家口行宫,把太子的车架、随身行李都彻查个遍,看看里头是不是藏有巫咒之物,其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 胤褆捅开了兄弟反目的窗户纸,原来他的儿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闹成了这样?康熙望着外头越发沉沉的夜色,心也越来越冷、越来越硬。想起今日老四着急忙慌要去探望太子的病情,老四这么着急,真是为了太子的病情,还是为了给他的好二哥报信?今儿这事儿究竟是老大对老八嫉恨不满,还是后头仍有黄雀…… 这个黄雀,会是他的保成吗? 康熙身为帝王的老毛病又犯了,即便是那样恭敬、亲手养大的儿子,他仍然无法完全放心。 且试一试,保成若是无辜,自然不会有事。 随后又急召弘暄和弘晳,让太监们将两个皇孙的毛毡大帐移到自个这御帐后头安置,纳入禁军时时刻刻看顾的范围里。康熙是个想得很深又未雨绸缪的人,他脸色极差,万一保成保不住了,他难不成也要学朱元璋立皇太孙了吗? 随后又想起在他身边任一等侍卫长的事鄂伦岱,外头的侍卫近半都是佟家的人,这一半还握在隆科多的手里,康熙想到自己的身家性命竟然都握在老八手里,若是他真有什么异心,岂不是倒戈枕在脖颈上?立刻又沉声命令道:“将善扑营总管耿额、九门提督托合齐叫过来,将朕身边的侍卫全都换了!即刻就去办!” 梁九功连忙出去吩咐,夜里围场里顿时一通忙乱。 十三和十四今儿亲自下场跟蒙古勇士摔跤、赛马,累得够呛。十三是个豁达的,不计较十四以前的事,两人如今交情又好了起来,两人便睡在同一个帐子里,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直到被外头乱糟糟的马蹄声惊醒,才睁开眼就被闯进来的带刀侍卫吓了一跳,那人急忙叩头请罪,双手高高举起康熙的明黄手令牌:“奴才有罪,惊扰二位爷了,只是皇上有旨,请十三爷、十四爷即刻奉旨前往张家口行宫,彻查太子爷窝藏厌胜之物一案,请二位爷立刻启程,不许耽搁!” “你胡说八道什么!二哥……”十三惊得霍然站了起来,心跳得要飞出喉咙头,还没说完就已经被十四拉住了衣角,十四沉声打断他,对那侍卫道:“知道了,我们立刻就去,你先下去吧。” 见那侍卫奉上令牌又磕了头退出去,十三便甩了十四的手,怒斥道:“十四弟,二哥怎会碰这样的东西,这是有人陷害他!我要见皇阿玛,我要对他分说清楚,二哥不会做这种事!他们是想重演汉武帝巫蛊之祸!我绝不会坐视他们这样诬陷二哥!就算以死抗争……” “你疯了,你想抗旨不成?”十四紧紧扯着他,他其实对太子没啥好感,以前还指使那黑狗女婿打了他一顿呢,但没奈何他那四哥、十三哥都跟中了迷魂汤似的死心塌地跟着他,他便也只能别别扭扭的成了个太子党,他在黑暗里低吼,“你冷静点!我知道你一向仗义,但皇阿玛让你和我去查,就是给二哥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咱们现在收拾收拾就去,别添乱子,你闹大了,你的二哥能落什么好!” 十三喘着气,总算渐渐冷静下来,只是心还是跳得很快。 只听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杂了,两人又心惊地对视一眼,分明还没到换防的时候,为什么外头的禁军、侍卫全换了?况且……他们掀起帐帘子出去,四处灯火通明,侍卫们个个神色严肃,眉头紧绷,看着戒备森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阿玛竟然闹出这样大的阵仗来! 两人越发不敢再逗留,先悄悄找来亲信的太监给四哥带信,便立刻带着康熙的口谕牵了马,带上一队亲卫,披着漆黑的夜色疾驰而去。 实际上,就是去告了状的胤褆也没想到皇阿玛说他会查明,竟然是这么大动干戈的查??尤其听说十三和十四还奉旨去了张家口行宫,不由又是激动又是恐惧。原来皇阿玛平日里待太子那么亲昵,恨不得把心掏给他,结果竟然也不全信他?太子会如何?他有机会了? 不……胤褆及时想起了明珠那双濒死的眼睛。 胤褆一时说不出是何等感受,他把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呆呆立在自个的帐子里良久,直到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忽然“噗”地整个陷入了黑暗之中,他这才晃过神来,帐子里的灯烛都烧烬了,满桌子的蜡灰,淌了一地,简直像血一般。 “舅舅料得没错……”他眼眶猛地红了,喃喃道,“天家父子,这就是天家父子,怪不得舅舅让我要退,要忍,连太子都……连太子都……”连如今地位稳固、事事小心不敢做错一步的太子都被皇阿玛疑心,他这个长子将来又要如何自处? 活了快四十岁了,胤褆整个人的力气都被抽光了,这事是他挑起的,他却反而比谁都更胆战心惊,不能漏出一点,活着,要好好活着。他品味着明珠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胤褆是征战沙场,中了箭都敢折断箭柄继续拼杀不退的汉子,如今却无声地掉了泪。他这泪,也不只是为自己掉的,还是为他们这十几个兄弟掉的。 胤禩和阿尔阿松本坐在帐子里下棋,也被帐篷外头的动静惊了一惊,但胤禩惊诧过后并不十分慌张,他让人出去打探消息,回头扎紧了帘子,皱着眉头问阿尔松阿:“这动静听着事情非同小可。” 阿尔松阿是阿灵阿的长子,如今一直跟在他身边。 “八爷别慌,听这声响不是冲着咱们来的。”阿尔松阿也悄悄往外头探看了一眼,他以前也是当过御前侍卫的,清楚这些人在换防,又细细瞧了几眼,沉声道,“皇上这是把侍卫都换了,奴才瞧见托合齐鞋都没穿好,就急匆匆往御前去了,难不成是鄂伦岱犯了什么事?” 提起鄂伦岱,胤禩也觉着头疼,鄂伦岱是佟国纲的儿子,康熙念着佟国纲为国战死,便很是提携鄂伦岱,他额娘壮年守寡,便将儿子视作眼珠子,于是鄂伦岱就被养成了个混不吝的牛脾气,就是皇上面前他也敢顶两句嘴,没少被康熙骂。 但他身份贵重,又有先孝懿皇后的情分在,康熙骂归骂,到底容忍着,依旧予以重任。胤禩虽然将他笼络在身边,但其实也很担心他又闯祸拖累自个,于是阿尔松阿这么一说,他也心里无奈又生气起来:“六年前,他就闹出来事过!木兰行围,他跟自个儿子去古北口用手铳放抢狩猎,被皇上革了领侍卫内大臣和都统的职位,去年咱们运作了四五年,才又将他推上内大臣一职上头,如今他又闹什么幺蛾子出来?” 阿尔松阿哪里知道鄂伦岱脑子里装得是草还是浆糊,只能讪讪笑着不说话。 “罢了,先不管他,回头探了消息自然就知道了。”胤禩将思绪重新拉了回来,对阿尔松阿道,“隆科多一直想要更进一步,他找老四抛媚眼,老四没理会,如今又找上了爷的门路,你觉着这人可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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