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十二岁入宫侍奉康熙,那会儿康熙也还是个稚童,两人相伴大半辈子,康熙终究不忍心杀了梁九功,将他革职抄家,囚禁在畅春园的西苑,至死不能出。 胤祥将所有罪过揽在自己身上,将他的四哥保了出来,最后被褫夺贝勒封号圈禁府邸,而已身为雍亲王的胤禛被勒令闭门读书教子,不许出王府一步,将近半年后才得恩释。 自此,胤礽身边的所有人终于都走向了末路。 从梦中醒来后,胤礽眼前似乎都还是一片流淌的血色,那是他们滚滚头颅抛洒出来的鲜血。他呆坐在床帐子里,双拳紧握,一动不动。 马尔浑、景熙、老八、八福晋……在梦中,他被复立后的两三年里,支持着老八的那些人就没有停止过一刻,他们看出了老皇帝对东宫的忌惮,到处栽赃游说,试图再次掀翻东宫。而事实上,他们也成功了。 他们证明了八旗勋贵依旧能够左右整个王朝的更替,这是皇权与旗权争斗的落败。或许皇阿玛最后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对亲儿子的疑心与防备,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最后自己也踩进了勋贵们费尽心机挖好的陷阱里。 到了梦中最后,梦境便更为破碎、颠倒,似乎时间也是混乱的。 在梦中,他还见到了皇阿玛的晚年,他孤独地对抗着整个叫嚣着立储的朝堂,看见了佟国维、揆叙、阿灵阿串联起来推举老八为新太子,结果皇阿玛冷冷地用一句“辛者库贱妇所出之子,柔奸成性”废了老八继位的可能,却又迟迟不肯再立储。 他看见了被圈禁的老大,看见了被圈禁的十三,看见了深感时日无多,一直紧催着内务府加快修建郑家庄行宫的皇阿玛,他要安排好这些儿子的后事,才能放心撒手而去。 胤礽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剧烈跳动的心终于还是平静了下来。 有时候,他不知道皇阿玛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那张龙椅将好端端的父亲变得十分陌生,好似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他的皇阿玛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身侧之人平缓悠长的呼吸让胤礽回过神来,他俯下身替阿婉掖了掖被角,掀起床帐子下了床,推开窗往外看去,依旧还是黑夜,外头一片漆黑,夜半寒风吹拂起了屋子里的纱帘,他隐隐听见了马蹄声,急促杂乱,似乎正从行宫外的那条官道上奔袭而来。 马昂首嘶鸣之声在黑夜之中也显得越发清晰刺耳。 胤礽关窗的手微微顿住。 没过多久,从行宫门口到内院的长廊上也响起了一阵阵急促无比的脚步声,门上传话的太监几乎连滚带爬跪到门口:“太子爷,十三爷、十四爷奉旨前来……” 话音未落,胤礽已经透过窗子,看到了二门处一身戎装的两个弟弟,一前一后疾步向内走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四五十个甲胄铮然的亲卫。 他忽而想起梦中十三说的一句话:“那年在木兰,八哥命阿尔松阿伪造我的手令,擅自调动我府上亲兵与侍卫,倒成了害二哥的把柄……”
第169章 黑夜 太子爷披衣起来, 门外太监通传的声响也足够响,康熙漏夜传来的旨意可不是玩的,屋子里很快亮起了灯, 伺候的奴才也顾及不了这般许多, 手脚慌里慌张。 程婉蕴也从睡梦中惊醒。 她下意识去摸身侧的床榻,却摸到一片冰凉,太子爷早就起来了, 她立刻就掀开帐子往外看去,只见太子爷腰杆笔直,正背对着她站在十二折雕达摩悟道的酸枝木屏风架后头, 从容不迫地穿衣戴冠,他一颗一颗将衣襟的盘扣扣上,并不慌乱,程婉蕴顿时松了口气。 若是往常听见这样的声响,她是不会在意的,康熙半夜来叫太子爷的时候虽不是日日有, 但也是一有什么朝堂大事就隔三差五扰人清梦。但今年不一样,今年是康熙四十七年, 程婉蕴自打翻过年就开始提心吊胆, 即便养尊处优、迫使自己照旧好好过日子, 还是不明缘故地瘦了好几斤。 人到中年,向来只有无故发胖的,她这样无故消瘦, 反倒证实了她心中对待圈禁之事早已没有当初刚入宫时的随意。那会儿想着不过换个地方躺罢了, 也没什么。如今深入宫闱十多年, 她已经知道圈禁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会有很多人被连累,会有很多人死。太子爷倒下, 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他周围所有所有的人都会被当做党羽株连,不仅是姬妾子女、妻族属人,那注定是一场大血洗。 程婉蕴有点怕怕的。 太子爷穿戴整齐,又嘱咐何保忠去取香炉香案预备接旨,这才转过来走到床边坐下,安抚地摸了摸她还带着刚睡醒的温软的脸,轻声道:“天还没亮,快躺回去再睡会儿,别担心,是十三十四来了。” 程婉蕴望着太子爷欲言又止,即便是十三爷和十四爷,大半夜过来只怕也谈不上好事,但她知道自己在这儿上头帮不上忙,只能点点头,强撑着笑了笑,将他的手拽下来,紧紧握在手心里,说道:“二爷去忙吧,我等你回来。” 胤礽笑了,他是看到她如临大敌的脸笑的,这表情做在阿婉脸上格外有喜感,就像个鼓鼓的包子,他将手抽了出来,他两只手捏住她脸颊,将她因过于紧张而快要抿成一条线的嘴角向上拉了起来,程婉蕴顿时吃痛:“嗷。” “别怕,你的爷没那么容易倒下。” 胤礽松了手劲,替她揉了揉面颊,丢下这句话便起身迈出了门槛。 胤祥和胤祯立在院子里,太监们手持八角宫灯照亮了两人脚下见方之地,身后却仍旧是浓重得化也化不开的黑夜,像只噬人的巨兽趴在二人肩头,压得他们在静候中都有些喘不过气。 不多时,见胤礽一身杏黄蟒袍出来,他们二人立刻领着身后亲兵跪了下去,朗声道:“给太子爷请安,太子爷千岁!” “兄弟之间不必多礼,起来,皇阿玛有旨意给我?”胤礽抬手虚抚,语气平静。 见过更为惨烈的梦境后,他望着十三和十四仍然年轻意气的脸庞,只会觉着庆幸,他庆幸他十几年来一日不曾懈怠,也庆幸这一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终究不是没有回报的。 “是,请太子爷接旨……”胤祥神色凝重地念完了这没头没尾的圣旨,“……钦此。” 胤祯一直在旁边观察他这个二哥的神色,见他跪下接旨,听了旨意神色越来越吃惊但却不见慌张,随后又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解的地方,胤祯心里也有了底——只要太子自己没有破绽,欲加之罪便成不了真!有人陷害不可怕,就怕他那冰块似的四哥跟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十三信错了人,那可就真是掉了茅坑一身屎尿洗不清了。 “儿臣胤礽接旨,儿臣自幼聆听圣训,从来不敢冒犯鬼神,请皇阿玛明鉴。”胤礽磕了个头,“清白之身,没有什么怕人查的,十三弟、十四弟只管秉公办差就是。”说完就让何保忠带着几个太监过来,先收拾出一个空院子来,让这些兵丁进去搜查,确保无事后便将太子嫔娘娘、四福晋及膝下阿哥格格都挪过去,后续再挨个院子搜检,这才不会惊扰了内眷。 胤祯眼珠一转,忙装作不耐的模样,对身后的侍卫统领呵斥道:“没听见太子爷吩咐吗,还不快跟这几个公公去?搜查难不成还要爷陪着?你们自去忙就是了!” 十四爷的脾气大,紫禁城内外无人不知晓,侍卫统领自然也知道,惹得这位爷不高兴,回头可没有好果子吃,只得连忙应了,忙率部众列队出去。 胤祥念完圣旨便连忙上前将胤礽扶了起来,等人都出去了,对上胤礽询问的眼神,也只能摇摇头,说起了他们如何接到旨意、气氛如何紧张,艰涩道:“事出蹊跷,皇阿玛那儿不知出了什么事,忽然就遣了我们两个过来,一句话也不许多问,我们便这样蒙头蒙脑过来了。” 胤礽略一思索,想到老四今日的话,已经猜到了可能是老大动手。 他还记得他头一回梦见自己废黜的时候,梦中曾提及,老四为营救他,辛苦搜集到了老大背地里镇魇东宫之证据,交托给老三,这才将他从头一回废黜圈禁中救了回来。胤礽原本以为这事应当是老四为了救他编出来的手段,胤礽深知老四聪明,这一招正好切中了越老越在意祸福吉凶的皇阿玛的心,是极厉害的。况且,老大虽然蠢,但也没那么大胆子敢碰巫蛊之事。 但今生很多事都变了,皇阿玛却忽然叫十三和十四过来搜查他可有厌胜之物,难不成真有人那么蠢真干了这神神鬼鬼的事?而……木兰围场大半夜换防戒严,更是预兆不详,胤礽想起梦境中皇阿玛端坐在宝座之上,用一种高深莫测、冷酷的眼眸望着底下联名保举老八入继东宫的眼神,心里也是一突。 三人相互交换了消息,但都揣测不出所以然来,只得搬了椅子来坐在院子里干等着。胤礽为表明清白,已下定决心不进屋子,不给任何人造谣抹黑的机会。 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那侍卫统领忙出满头汗急忙过来了,他跪下拱手回话道:“奴才都查清楚了,张家口行宫太子爷与太子嫔娘娘起居的正院、四福晋起居之偏院、几个阿哥、格格住的后院都已查明,奴才未找到咒物。” 胤祥和胤祯都大大松了口气,尤其是胤祥,他一路过来冷汗都浸透了后背,如今叫夜风吹着,真是一阵一阵地发凉。跟着他们来的亲兵,也是康熙给的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是人人都能收买,何况谁知道皇阿玛有没有再暗中派人盯着他们呢?二哥没有窝藏咒物,神色坦荡,他是清白的,自然是最好的。 康熙这一招果然又奇又绝,把下头的儿子吓得够呛。 侍卫统领起来后,却有些神色古怪地偷偷瞥了胤礽一眼,胤礽察觉到了他的眼神,下意识转过头来,与他视线一碰,发觉他脸一下就涨得通红,羞得抬不起头,打了个千急忙退到院门口去等着。 胤礽:“?” 侍卫统领抹了一把汗:他方才在太子爷的床底下搜出来一个上好的檀木箱子,正大惊失色,谁知一打开,里头竟是一箱子女子用的汗巾子,有新有旧,花色各异。 这可比搜出来巫蛊的东西更让人侍卫统领傻眼,听见身后有属下的脚步声,他又连忙将东西扣上,仔仔细细地摆回了原位,还特意观察了一下方位,力求不露出一点动过的痕迹。回头太子爷若是知道他的癖好被他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将他砍了头去。 侍卫统领胆战心惊又面红耳赤。 这事情了了,胤祥与胤祯商量了一会儿,便预备连夜回去复命,省得耽搁了夜长梦多,胤礽便亲自送两个弟弟出去,又叫他们记得回去了一定要跟老四通个气。谁知,三人还未踏出行宫门,又听见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此次来的人竟不是穿着侍卫处和善扑营等侍卫的衣裳,而是一身八旗官兵的梅花钉甲胄,来人正是满洲镶黄旗的都统克图阿哈尼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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