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生,他得了阿婉的庇佑,对于康熙那满肚子的弯弯绕绕、自相矛盾都有了点心得。皇阿玛不是完人,哪怕他文治武功、才学本事个个都是拔尖,但他也不是圣人完人,他也有他的喜怒哀乐、偏好憎恶。而这些东西就是他矛依誮盾的来源。 他一方面喜爱博大的汉学一方面又瞧不起汉人,一方面喜爱西学一方面又不愿西学东渐将老百姓都教得心思活络,他一方面口口声声要延续满清传统,一方面却又最恨八旗分他权柄,他一方面看重每个儿子、悉心培养成人,一方面又早给儿子们都分了三六九等,盖棺定论。 所以,皇阿玛怎么可能会真心让群臣推举继承人呢?做这个局的人想将胤礽拉入浑水里,他趁机浑水摸鱼,却没想到他因病躲了好戏开场,等戏唱到一半,皇阿玛亲自下场了! 最后有关老四的动静,胤礽不仅没有觉得自己被背叛,反而有种油然而生的骄傲。几日前,胤禛还看不穿老八那烹油着锦的人望之下的虚妄,如今却能准确地避开这火坑,保全自身了。 他总算没有白教这个弟弟。 胤礽心里安定了。皇阿玛越是这样做,他越是知道自己没事了。 程婉蕴也看了这条子,心想,历史果然还是进展到了这一步,但她心里也安定了。知道历史上废黜太子细节的她,很明白这一场推举压根就不会成功,康师傅多精明一个人,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听群臣的话来决定继承人?——要这么说,谁声音大就听谁的,国家的承续哪里是这样草率的事情? 更何况,康熙是清朝中央集权开始高度集中的第一人,这是每个封建王朝历史发展的必由之路,他一辈子都在跟满清遗风做斗争,只要学过初中历史的后世人都知道,权利的高度集中才是封建王朝的基本特征,中央集权也是一代代不断加强的,要想重开八王议政的旧俗,自康熙以后都绝无可能。 前朝的皇权集中可能主要表现为废丞相设尚书等,但在清朝,就是从康熙手上开始的:收旗权、设南书房,遏制议政王大臣,到了四爷时期直接设军机处,渐渐连内阁都形同虚设了。 不过历史上推举太子似乎是康熙意识到自己冤枉了太子想将太子二立才使出来的招式,谁承想底下的人纷纷串联推举八贤王,佟国维等心腹老臣亲身下场,可把康熙气得够呛。 那么,历史已经有些扭曲的现在,还会这样吗? 程婉蕴能站在历史长河上看得清楚,但身在这个时代的人却很难能看透历史规律、清醒地抵制所谓做天下之主的诱惑。 几乎是康熙一放出话来,外头就咋咋呼呼地掀起了不少声浪,由保举直郡王的、有保举八爷的,连人在京城的三爷都有人摇旗呐喊。 胤礽看完条子烧了,却附耳到程婉蕴耳畔:“阿婉,用你的人替爷传个话给老四,只说他媳妇之前为皇太后抄的《明王经》极好,记得拿到有名望的佛寺里去开光。” 程婉蕴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让人传了,于是在一堆乌泱泱的热闹里,四爷便显得十分突出——唯独他约束好门下属人、妻族、母族,仍然悠闲度日。 十三和十四骑马到张家口行宫找他,他正带两个儿子种田——程婉蕴在张家口行宫后山的空地上让人垦了两块菜地,拿竹篱笆围了,在里头种了些土豆、白菜、豆角子,她们不在的时候便由行宫里的太监轮流照顾,收获的瓜果蔬菜也都给行宫太监们日常吃用。等她每年来木兰,便让孩子们去管,这是她给弘晋、佛尔果春弄的“科学观察田”。反正她小时候上科学课,小学里就有菜园子可以让他们摘茄子、摘黄瓜的,她以前最喜欢上科学课。 胤禛便在兄嫂给孩子玩的菜园子里松土、除草,再让弘昀、弘时都亲自抬了水来浇,十三十四进来的时候就看着三个泥人、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上头,他们的四哥蹲在菜园子里,津津有味地跟儿子们讲收获后在冬季如何伺农。 “四哥,你可真稳得住!”十四坐到菜园边上的凉棚里,拿起炉子上煨着的热茶汤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外头可快翻了天了,如今老八那头阿灵阿、佟国维估计已经串联了几十人保举他,你和太子爷倒好,一个传信出来让人拿经去开光,一个窝在这儿收豆角子。” 十四看着两个小侄子跑上跑下掰了两大筐豆角子,心里就有点颤——他最讨厌吃豆角子! 胤禛在地里抬起头,笑了笑。 二哥话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何为《明王经》?那经书也叫《不动明王心咒》。这是让他继续按兵不动。 “他串他的,他低估了二哥,也低估了二哥在皇阿玛心目中的位置了。”胤禛收拾收拾,正要将两筐豆角子抬了上来,十三十四连忙下来帮忙,就听他说,“今儿叫你们嫂子给你们做豆角炒肉、豆角焖面、豆角炒鸡蛋、豆角炖茄子……” 十四:“……”他想回热河了。 # 胤褆自个坐在屋里,门下幕僚正一个劲地劝说道:“大爷!您究竟在犹豫什么!您是皇上长子,太子爷倒了,合该传位给您啊!哪轮得着八爷什么事!依奴才之见,咱们可不能让八爷得逞,他一个辛者库之子,有什么道理继承大统?” 有什么道理……还正是因为老八没有母族也没有妻族!又是个好拿捏的软和人,否则佟佳氏为何不保举孝懿皇后正经抚养的老四?还不是老四这个人是个真阎王!他管户部那么多年,早就停了借贷给官员的生息银子,连给宗室、八旗官兵的银两也是锱铢必较,一文钱都不多给,用完了还要借?门都没有!您趁早一根绳子吊死得了!他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先前有个闲散宗室就是如此,赌光了银钱房屋,要找户部借钱,以前康熙有旨意,让户部有单独划一笔银子给这些宗室借贷用,不要让人孤苦冻饿街头,后来这些蛀虫借了不还,早就没了!可这都是皇亲国戚,能怎么办?于是只能从税收里挪,一来二去国库也空了。 那人拉着八十岁的老娘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怕的是他老娘也姓爱新觉罗!这种人是最难打发的,户部人人避之不及。但老四真就老神在在坐椅子上看着她上吊,还冷笑道:“吊快点,爷还有事儿,没空给你收尸。” 怎么,你的爱新觉罗,还能亲得过四爷的爱新觉罗啊?户部众人后来再遇到这种事腰杆都挺直了,只要有人敢进来闹,直接打出去! 康熙好面子好名声,太子爷也以“仁爱”闻名,但老四可不搞这种虚的,实干兴邦四个大字刻在他脑门上,谁敢贪污犯到他跟前,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日日上折子给皇上,非得把银子追回来不可。 这人属貔貅的,只进不出、又冷又硬,这些好吃懒做惯了、家里贪得金山银山的勋贵宗室疯了才会保举他!而老八就不一样了,他“灵活”、“乐善好施”,身边还有个散财童子老九,就是拿银子砸也能砸开那些人家里的门路,让他们在手心里写一个八字又有多难? 至于他自己……胤褆也说不清自个这几日怎么回事。是他挑的事没错,但后头他压根跟不上皇阿玛和其他兄弟的步伐,他闹不懂发生了什么!这局势变化太块,失去外挂的直郡王脑子跟不上了! 怎么好端端就要选新太子了?太子不是还在吗?他视为一生之敌的太子,那老二怎么就这么无声无息倒了?胤褆和太子就差两岁,两人从小打到大,和康熙相处的时间也是最多的。 太子倒了他本来应该高兴,就是放炮仗请戏班子大宴三天的流水席也是应该的,但事到临头,他莫名却有些不是滋味。 因此幕僚在耳边鼓噪,胤褆越听越心烦,重重一拍桌子:“好了!爷耳根子都要起茧子了!张家、伊尔根觉罗氏、兵部上下几十号官吏不都联名上折子保举爷了吗?怎么?选太子是靠谁上的折子多不成!皇阿玛若是属意我,自会有旨意,老八串联些小官有什么用!回去回去,爷要歇了!” 幕僚叹了口气,这保举当然不是靠谁上的折子多,但皇上能从数量上看到人心向背啊!要不八爷如今使大价钱收买人做什么呢? 胤禩那头则早就动起来了,他等了好几天,太子窝在绮望楼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的人埋伏在热河,只截获一句话,是太子爷传信给四爷的。 “不动如山啊。”胤禩喃喃自语。 这话传出来,连十三和十四也成天出去打猎了,四爷更是连热河都不回去了,真的全心全意在张家口行宫陪老婆孩子!胤禩原本以为这是太子一党的障眼法,派了人的盯好几天了,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是来真的?不仅跟着来热河的赫舍里氏、富察氏、完颜氏、乌拉那拉氏纷纷闭门谢客,连十三福晋家的兆佳氏都闷不作声地搬去外八庙里烧香拜佛去了! 而京城里这几家也家门紧闭,连这几家的门人属从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架势。 胤禩迷惑了。太子一党真的就此放弃了?太子自知无力辩驳,这是要舍弃自己,来保全老四他们的安危了? 对比,他心里有点没底,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是几十年了,皇阿玛第一次透出改弦易张的想法,他真的太想要了! 几十年的欺压、偏见、忍气吞声以及看着额娘在宫中苦熬的无能为力,都让胤禩很难错过这次机会,他要全力以赴,要让皇阿玛看见他的能力! 他当然知道串通朝臣的危险,但他什么都没有,他不像大哥有军功有长子的名分,更没有太子本就是嫡子,本就生为正统。他们都不必向皇阿玛证明自己,正因为他什么都没有,那么有那么多大臣支持,还不能体现他的好处吗? 乱花渐欲迷人眼,胤禩再聪明也无法舍弃近在咫尺的龙椅。那一把椅子、那象征着天下的椅子。越是被打压得厉害的人,反弹的时候便越发厉害,他就是这样。 就在他和身边围绕的一干人等商议怎么联动留守京城六部的官员时,竟然出乎意料地收到了一家递来的投诚信。 “石文炯??”胤禩吃惊地低头看着属从递进来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难以置信,“石家……石家也愿意上折子保举我?” 石文炯本人虽然已经没了官职,但太子妃的两个弟弟还在水师,也是有资格上折子的武官,还有石家另外几房的人,有的在地方上当小官,有的还在福建。石文炯的来信就是要向胤禩表明忠心。 不仅胤禩愣住了,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了。阿尔松阿怜悯道:“看来太子爷真没法翻身了,连妻族都倒戈,看来四爷他们或许真不是为了装相,而是紧着要避嫌保全自身,也算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太子爷身陷囹圄还能如此审时度势,又如此关怀身边亲近的兄弟,也是不凡了。胤禩对胤禛不由生出了几分嫉妒,他跟了个好哥哥啊,到了这地步,太子却没让他们为他拼死一搏,反而让几个弟弟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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