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祉垂下眸子,接过扈从递过来的牛皮水袋喝了几口,心底也有些阴暗的嫉妒好似那即将沸腾的滚水,在看似平静的水面底下冒着泡。 胤礽任由太医将他的腿固定好,又垫了棉布、纱布,捆得结结实实,就是怕等会骑马再伤着。 梦中已经警示他会在此地受伤,走到这儿,一眼见到这几片断墙,他就认出来了,但在深思熟虑之后,胤礽还是决定将计就计——他受了伤,或许皇阿玛还不会那么生气。 翻过这片不大的沙漠,再走上十里就能望见山口,也不过是多受一两个时辰的罪。这一点痛苦,他受得住。 胤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不过,他这次没再让胤祉先行,胤祉本就累得够呛,巴不得多歇会,自然没提出任何异议。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那几个抓贼的亲兵拖着个尸体回来请罪:“太子爷恕罪,奴才们没用,只捉住一个,一时没看住,还让他死了。” 那尸体脖颈一道血口子,前胸血淋淋的,看来是见势不好立刻拿匕首抹了脖子。 胤礽坐在沙地里,见那尸首穿的粗布衣裳,生得十分普通,这种人混入人群里只怕都认不出来,他沉吟了一会儿:“搜过身了么?” “搜过了,腰上盘了几根绊马绳,只怕是这附近的匪盗。” 胤礽再扫了一眼尸首,却觉着不像,这人皮肤不黑不红,不像成日在沙漠里混迹的。而且这种匪盗大多贪生怕死,怎么会这么果断举刀自尽?不过此时他心中已有计较,便沉声道:“把这尸首带上,接着赶路。” 胤礽在哈哈珠子的搀扶下重新上马,腿伤也没办法全力奔驰,勒着缰绳一路小跑,走到夜里才走出沙漠,随后再穿过一条狭长的山道,就被远远侦查在外的禁军发现了,一个都统骑马过来请安:“给太子爷请安、给三爷请安。” 相互见礼又查对了令牌,胤礽便让其在前带路。 那都统见三阿哥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太子,不由多看了两眼,但很快就被太子身边的哈哈珠子瞪了一眼,又不敢多问攀关系,只好专心在前头带路。 康熙驻跸之所,在一处隐蔽的山坳中,营帐前三班禁军点着松明火把轮流值守,天色已黑,但大帐里还点着灯,胤礽、胤祉便领着太医跪在帐前侯见,隔了会儿才听见帐子里穿来压抑地咳嗽声以及康熙威严的声音:“都进来吧。” 大帐里,康熙半卧在当中的床榻上,手边还放着一卷书,显然刚才还有精神看书。一侧侍立着梁九功,另一侧则陪坐着明珠。 胤礽一进门便瞥见了坐在那捧着药碗替康熙尝药的明珠,他脚步顿了顿,又恢复如常,径直跪到康熙的病榻前:“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明珠颇有心计,又深受皇阿玛信重,他空口白牙,不能说出梦中之事,就不好揭破这层窗户纸,否则胤礽可真想挥拳狠狠捣在他那张笑里藏刀的脸上。 康熙见两个儿子一身黄沙脏兮兮地进来,尤其太子走起路来竟分外艰难,不由十分动容,之前那点不快一下消散了,撑起身子道:“保成,你的腿怎么了?” “儿子不碍事,方才路上遇到一行拌马劫道的匪徒,一时惊马不慎扭伤了脚,这才来迟了,请皇阿玛恕罪!”胤礽瘸着腿走到床榻边,望着康熙憔悴的病容,红着眼跪下叩头,“皇阿玛身子好些了吗?儿子带了太医和药来,您叫进来好好瞧瞧。” “什么!竟有这么猖獗的匪患?”康熙也吃了一惊,太子出门一定带着兵,这些匪徒竟然不退却?他心里已经盘算着要拨一队人马把这条道好好清干净了。 “他们一见我们便跑了,但还是让将士们打死了一个。”胤礽慢慢地说着,还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明珠,他正露出一副惊异的模样。 “奴才来时运道好些,竟没遇上。”明珠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想来是小股流窜的匪盗,不成气候。” 康熙这才略觉安心。 说着,太子带来的好几个太医都进来了,康熙一瞧,道:“朕身子骨结实得很,不过一点风寒,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你这是把太医院都搬空了?” 但胤礽还是坚持让几个太医再一齐诊断开方,确定了只是小病才松了口气。 这时,太医拱手道:“太子爷,您的腿也该换药了。” 胤礽给太医使了个眼色,却被康熙抓了个正着,沉下脸道:“挤眉弄眼做什么?你还有什么瞒着朕的,就在这里换!” 胤礽无奈,哈哈珠子搬来张椅子,他坐了,慢慢卷起裤腿,解下棉布,掀开里头的纱布,长长的伤口血肉翻卷着,上头糊了一层草药,但仍发红肿胀,看得康熙眉头狠狠一跳:“这叫扭伤?还不如实道来!” “真不碍事,皮肉伤,皇阿玛不必忧心……” 康熙见他换药换得咬紧牙关,满头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掉,心疼不已,不由道:“既然伤了腿,又何必连夜赶路,要是伤口不好怎么办?” 明珠这时眸光才微微闪过一丝兴味。 他之前在康熙面前大肆宣扬太子理政多么贤能,实则是为了点出太子趁机结交臣工、受尽百官阿谀奉承,甚至连“泰山之固”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太子若为泰山,那万岁爷算什么呢? 当时康熙的神色分明是被他说动了呀。明珠别的不说,对康熙的心态那是日夜琢磨,琢磨得透透的了,那心里扎了根刺的模样,他一眼便知。 谁知太子这么快就赶到了,自己安排要拖累他的陷阱,却成了他博取康熙信任的苦肉计。 他这算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吧?还折了一个心腹,啧。 不过,不枉费他一收到消息就抢了太监送药的活,赖在大帐里死活不走,就为了想亲眼看看太子爷是如何破局的,果然没让他失望啊。 太子爷这回反应怎么这么快?好像没以前那么好欺负了,明珠不动声色地摸了摸下巴,再找机会恐怕难了。 真可惜。 明珠看着眼前父慈子孝的场景,又扫到站在一旁当木墩子插不上话的三阿哥,他没错过胤祉眼底掩藏的难堪。 于是便起身奏请:“皇上,时辰不早了,奴才先带三爷出去安置。” 康熙这才想起他还有另一个儿子,不由有些尴尬,看胤祉脸色也不好,便连忙准了,回头又对太子道:“保成腿伤严重,就睡在这吧。” 明珠笑眯眯地对胤祉道:“外头条件不好,还请三爷谅解,您跟奴才来……” “有劳明相。”胤祉苦笑了下,黯然地跟着明珠出去了。 胤礽望着二人的背影,心底转过了好几个念头。 康熙则仔细转脸去看太医给胤礽的小腿换药,包扎的时候不时发话:“手轻些,哎,轻些……” 胤礽怔忪无言,一路而来的那些委屈痛苦,忽然就被这两声嘱咐打散。 皇阿玛分明待他顶好,可为何总是会受人挑拨,不信他呢?是他做的还不够好么? 他不由暗自叹息。 等新的药熬了来,胤礽亲自接过尝了药,这才服侍康熙喝下,又从袖袋里掏出个油纸包裹的糖:“皇阿玛含一颗压压苦味。” “你这是把朕当小孩子呢!”康熙嘴上这么说,却很受用地吃了,才发觉这糖清清凉凉,让他干涩发痛的喉头都舒服多了。 “这是拿薄荷做的糖,您这时候嘴里没味,嗓子还疼,吃了舒服些。”胤礽为康熙细细掖好了被子,“是我身边格格程氏的手艺,之前儿子偶有上火的时候,多亏了她用心伺候,您还不知道呢,她已有喜了。” 康熙听了果然高兴:“是个有福气的,能为你开枝散叶,很好。”又问了太子的小阿哥如何,那肩和胳膊肘的毛病可好些没有?下头的人照顾的精心不精心? 胤礽便耐心地陪着说了会儿话,康熙病中精神短,渐渐安睡着了。他才让哈哈珠子抱了一床被褥来,就在康熙床下脚踏上蜷缩着打了地铺。 他累极了,这几日不仅心神如拉满的弓弦般紧绷着,身子也几乎熬打不住,可是这会儿却也没法子立马入睡,他在黑漆漆的深夜里睁着眼,想着那个梦,又想着以后。 如今算是将第一道坎熬过了,皇阿玛病得不重,他也没被草草打发回京城。 梦中的他竭力隐瞒腿伤,正好中了明珠的计,反倒叫皇阿玛误会至深,如今他也懒得再掩饰了,就如阿婉直率地说想着他才烫了手一般,他也选择将一颗心都剖开给皇阿玛瞧。 只是这颗心是伤痕累累的,皇阿玛却不知道。 胤礽压下心底的一点心酸,睡到天微微亮就起身,小心起身时康熙还沉沉睡着,外头也是人声寂静,偶尔才能听见马打着响鼻的呼哧声。 他在哈哈珠子的服侍下洗漱好了,又去伙房瞧了眼,叫那灶上的伙头兵在粥里切了萝卜丝、一点腊肉,浓浓地熬上一锅素粥,准备亲自端进大帐。 出来的时候,正好遇见明珠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出帐篷,他便停住了。 明珠见了他,笑容满面地拄着拐走上前来请安:“太子爷早哇,您这是预备伺候万岁爷用早膳呢吧?要不怎么说万岁爷疼您,三阿哥都还在睡呢。” 这明珠可真是……不挑事就好像不会说话了。胤礽瞧他一眼,淡淡道:“明相,那扔在柴房里的盗贼尸首,你去看了没有,认不认得?” “太子爷说笑了,奴才不管刑部,也不好这热闹,瞧那腌臜东西做什么?”明珠眉毛都不动一下,笑着眯了眯眼,“更别提认不认得了,太子爷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胤礽眉目森冷如刀,“明相好自为之。” 说完,也不看明珠是何脸色,胤礽大步进了御帐,只留下一道晃动的门帘。 明珠依旧站在那,盯着那门帘子好半晌,才转身离去。 康熙睡到辰时也醒了,又发了一身的汗,头脑也越发清明,见胤礽端粥进来,便躺在床上吃了,一边问他这几日朝堂上的事儿:“有没有那等不开眼的东西,趁朕不在跳出来的?” 胤礽都一一答了,康熙见他说得不急不躁,事情也都没有独断,大事小事都知道和大臣商议,再有不决的,还写了奏折送来请示,这趟过来也不忘带来给他瞧,康熙便放下了大半的心。 太子没有听了几句奉承话就找不着北,还知道尊敬君父,可见胤礽十分懂事有分寸,是个好的!错的是那些歪了心思的人!他还在呢,就巴不得靠上太子了?明珠说的那些话,对于康熙到底不是过耳随风散,只是这回怒气没冲太子,冲别人去了。 康熙在心里给所有阿谀逢迎的官员都狠狠记了一笔。 不过……太子能在那么短时日与明珠前后脚赶到,也没把朝堂上那些琐碎的事一股脑扔了,还是让康熙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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