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忍不住扶额。 索额图已气得倒仰,咬牙切齿道:“你别叫我愚庵。” “愚庵别气了。”明珠笑眯眯,“开个玩笑罢了。” 索额图扭头就找康熙断官司,一掀朝服跪下行礼:“皇上,奴才情愿辞了这内大臣一职,当个先锋打葛尔丹去,也比在这受人侮辱的好!” 胤礽就坐在康熙身侧宝阶下的圈椅上旁听,看到这等情形叹了口气。叔公是辅佐皇阿玛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的人,在军中是个粗中有细、屡出奇兵之人,深受军官、兵丁拥戴,但只要一遇着老对头明珠,就跟被下了降头似的,会失去应有的风度以及本就不多的智慧。 六年前他便栽在明珠手上——他受明珠挑拨,酒后对裕亲王福全颐指气使直斥其名,狠狠得罪了他,不久便遭到议政王大臣列举其不端行为,最后被康熙革了议政大臣、内大臣、太子太傅几个要职,赶回家去思过。 直到康熙二十五年,才在胤礽的求情与举荐下官复原职。 胤礽用余光瞥见康熙额角青筋都冒起了,便知他有些生气。而往往这时候……胤礽又想叹气,但一口浊气都还没吐出来,就听到耳边传来威严的声音:“太子。” 他麻木地起身行礼:“儿臣在。” 嗯,接下来,皇阿玛就会问他有何见解。 “说说你的想法。” 他扫了眼抱着胳膊闭目养神不愿和明珠对视的索额图、笑得像只狐狸的明珠、一言不发盯着脚下波斯地毯仿佛入定的佟国维。 又是这样。 叔公和明珠吵架,佟国维看戏,皇阿玛不愿伤了两个心腹重臣的心,总是推自己出来转圜和稀泥。 胤礽觉着自己上辈子恐怕是个瓦匠,今生才会成天和泥。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府里的格格程氏,还有她那句:“奴婢待人以诚,遂了继母的愿又如何,奴婢不愿父亲为难。” 他因与叔公亲近,在这种时候每次都以帮叔公解围为己任,但这真的是皇阿玛想要的吗?他……不该首要考虑的是皇阿玛么? 他猛然间竟有醍醐灌顶之感。 “儿臣以为,应与沙俄和谈。” 胤礽说出这句话,便感受到索额图猛然睁眼,难以置信地望了过来。 他第一次避开没有去看叔公,而是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大清的心腹之患,是屡屡挑衅、试图分化蒙古各部动摇我大清根基的葛尓丹,葛尔丹狼子野心,与之不日必有一战,因此绝不宜在此时涉险同沙俄开战。” 这时,就连明珠都挑了挑眉毛。 “你接着说。”康熙鼓舞道。他凝视着自己青竹般挺拔磊落的嫡子,太子的面容很像温柔的赫舍里皇后,尤其那双特别柔和清澈的眼睛,往常这双眼里总是充满犹豫,此刻却透亮澄明。 这可是他寄以厚望、亲手养大的孩子。 “但沙俄所求之地,也不是明相口中的‘几块荒地’。儿臣认为,绝不能答应俄使图谋黑龙江的条件。”胤礽目光灼灼,坚决地望着康熙,“被沙俄无故侵占的尼布楚是我大清茂明安部游牧之地,雅克萨是我大清达斡尔族世居之地,而黑龙江上下乃至支流的一江一河,皆是我大清国土,决不能拱手让与沙俄!另,沙俄必须将挑唆葛尓丹进攻土谢图汗部的叛徒根特布尔交还给大清处置。” “好!说得好!”康熙激动得站起来,用力拍了拍胤礽的背,十分赞赏,“这几日你在朕身边听政,很有长进!” 胤礽差点被自家亲阿玛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糊到台阶下头,幸好素日习武不曾懈怠,这才及时站稳身形,拱手道:“儿臣只愿能为汗阿玛分忧。” 索额图见太子被夸奖,也不顾自己原本如何生气了,舔着大脸上前,喜不自胜道:“方才是奴才思虑不周,得闻殿下一席话,真如云开见月明!” 明珠暗暗翻了个白眼,心中更是纳罕。 太子这是经谁点拨,怎么开窍了? 一直装聋哑人的佟国维此时也附和道:“殿下思虑十分周祥,奴才听闻俄使已星夜疾驰前往尼布楚,大清使团人选也该早日定下才好。” 康熙沉思半晌,正要开口,却见梁九功屁滚尿流地跑进来,几乎是扑倒在地:“皇上,佟佳皇贵妃病危了!!” 康熙和佟国维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今日先散了,明日再议。”康熙再也顾不上许多,急冲冲离去,“太子替朕送送。” 明珠率先起身,向胤礽行礼:“太子不必远送。”又扭头看向还木墩子一般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的索额图,走过去屈指一弹他的脑门,在他破口大骂前抢先道:“索愚庵,我昨个将十五年前埋的玉泉酒起出来了,就是你当初兴冲冲埋的那坛。” 索额图瞬间就不骂了,冷哼:“怎么,你要请我喝酒赔罪?” 明珠不解释,拽着索额图的袖子往外走:“走吧,万岁爷不得空,你上我家坐坐。” 两人拉拉扯扯一路拌嘴远去了,胤礽十分无语,叔公甚至都忘了和他说话? 而佟国维面色灰白地跌坐在地,满脸是泪,太监们合力搀了半天都没搀起来。 胤礽亲自过去扶,佟国维拿袖子不住地抹泪,哽咽道:“不敢,不敢……”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垂着头出了宫。 生死离别之际,他身为外臣未经传召,也不得见自己的小女儿最后一面。 咫尺之遥,却胜似天堑。 胤礽望着佟国维蹒跚的背影,他身后拖着斜长的影子,却更显凄凉。 收回目光,才发现空荡荡的宫殿,忽然间就剩下他一人了。 小时候也总是这样,康熙勤于政事,他便在隔壁独自玩耍,又非要等康熙回来才肯睡,梁九功就背着他宫里宫外转圈,给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胤礽沉默站了会,才扬声叫何保忠派人去景仁宫守着,他回毓庆宫换件衣裳也过去。 佟额娘是这宫里为数不多的善人,但好人似乎却总不长命。 他想起素未谋面的额娘,在康熙口中,她是最好的妻子,奈何缘分太浅。 胤礽走出乾清宫,正要上步撵,便瞧见远处几个太监架着个胡子花白的老太医跑得飞快,一眨眼便消失在宫巷尽头。 当年额娘去世时,也是这样吗? 他心里堵得慌,忽然有点想见程氏,这念头萌生得他自个都吃惊,实在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似乎看着她自得其乐,自己也能平静下来,在她似乎身边什么也不必想,而她什么也不问。 于是又把何保忠叫回来:“去和程格格说一声,我要去瞧瞧她。”
第11章 首梦 他原本没想着叫人知道,一点莫名涌上的愁绪也不值得拿出来谈。 何况,回来时,连自小便跟在他身边的何保忠也没瞧出他不对劲。他一如往常掩饰得很好,先回淳本殿书房理完事儿,换了衣裳,甚至用了点心。 除了将杨格格打发走时语气略显生硬,差点漏了陷。 杨格格红着眼眶走了,谁知程格格仰起脑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本想打趣她:“怎么,几日不见就不认得了?”谁知,她倒先拧起眉头:“太子爷,您怎么把自个累成这样?” 胤礽真是怔住了。 “进来歇歇吧。”她拉着他的袖子,将他带进了她的屋子,“您怎么整个人都灰掉了,肯定累得够呛吧,我煮了新茶噢……” 何保忠原本跟在后头,闻言疑惑地上下打量了太子身上的衣裳,小声嘀咕,刚换的衣裳哪儿灰了?这不挺干净的?一点褶子都没有啊。 胤礽被动地让她牵着迈过门槛,听到她的话,灰的?她是怎么想到用颜色来形容人浑身不快的呢,怪虽怪,还挺……贴切。 忽然间,他眼前徒然一亮。 程格格的屋子和李氏、杨格格都很不一样。 她喜欢风,因此屋子里不设屏风,时常窗子大开,显得极通透明亮,带着茶香的风将他整个人都吹透了,他一瞬间就松快了。 四足铜兽炉上不伦不类地烘着橘皮、柚子皮,地上铺设藤席,置矮几,一只大肚茶壶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他闻见了蜜柑、苹果、柚子并红茶的香气。 乾清宫肃静、李氏屋子精致、杨格格屋子华贵。因淳本殿常年熏的是松香,她们俩的屋子里也都是清冷的松香,但其实淳本殿于他而言只是办公之处,内务府如何安置,他便如何使用,不想叫人嚼舌根说他难伺候,便没替换过。 其实他压根也不喜欢松香,一股子又冷又苦的木头味儿。 程格格这儿却全凭她自个心意,今儿若烤了点心,便是甜香,明儿若是煮了茶,便是茶香,若是一时兴起折了花,便是花香。 他知道毓庆宫上下都在议论揣测程格格因何得宠。 有说是一时新鲜的,有说单凭貌美的,有说只是运道好的。但都没说倒点子上,其实他只是喜欢她这样高兴的劲头,宫里的女子似乎身上都有种沉沉的暮气,她没有。 她有一个过日子的样儿,而不是每说一句、做一件事都弯弯绕绕另有目的。 程格格还高兴地向他展示她新打的椅子,于是他很给面子地坐了。 还不错。 他本是毫无睡意的,谁知搂着那只绵软的布玩偶,盖上毯子,躺椅就这么摇摇晃晃,竟将他晃进了梦乡。 程婉蕴也没想到,她就是转身煮个茶的功夫,就能看到深陷在沙发躺椅中、盖着她的兔子盖毯、抱着她的兔子抱枕,一秒睡熟的太子爷。 她不由撅了噘嘴。 这可是她费了老大劲才布置好的房间,就那一面锦缎一面羊羔绒的盖毯都绣了三天!那只与她个头等高的长腿兔子抱枕费了她分例里一个月的棉花! 还有那个躺椅,特意找造办处定制的,花了十两银子不说,青杏碧桃合力熬了几个大夜才将躺椅上的棉套做好,躺进去就跟躺蓬松的云朵里似的。 躺椅被她放在了南窗下,半卷竹帘,午后的风捎来暖阳,透过雕花长窗就这么毫无阻拦地斜斜打在人身上,躺在那,整个人就像浸在春天里。 再泡上一壶茶,听风穿过树梢的沙沙声。 啊,春天多美好啊。 但如今……她只能站着干看。 眼馋的程婉蕴退而求其次坐在一旁蒲团上,守着小茶炉煮水果茶。 她很会自我安慰——先煮着茶,何公公说等会太子爷还要出门,宫里事多,太子爷忙着呢,等他走了,她就能躺着喝茶看夕阳了。 # 胤礽是被一阵阵茶香唤醒的。 他睁开眼,怔忪间还没想起自己在哪里,低头看到自己抱着只怪模怪样的枕头才想起来,哦这不是枕头……程格格说这是她做的兔子布偶。 因为她属兔。 他又忍不住想笑,这兔子真是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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