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康熙此时弥合满汉的决心已体现在他执政乃至生活的方方面面了。 当所有人都在质疑太子妃身世的时候,程婉蕴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受。别说太子妃了,太子爷如今身边伺候的人几乎都是汉军旗和内务府包衣,一个出身正经满洲八旗的姑娘都没有,就很明显了。 康熙企图将太子打造成一杆吸引汉人及文臣的鲜明旗帜——因为身为皇帝的他必须代表着满洲八旗勋贵的利益,否则满人也不答应啊!那只能拿太子吸引那些汉人了。 但康熙或许根本无法想象,这两个有“扬州、嘉定”等惨案横亘其中的民族在封建帝制之下根本没办法强硬撮合。太子在康熙的授意下逐渐倒向汉臣,会被满洲八旗排挤得越加越厉害,而汉人也会越发簇拥这位符合汉家正统的储君,反而将满汉之间的隔阂与鸿沟越拉越大,逐渐形成两大针锋相对的势力。 这是他身为皇帝的阶级局限性。他一厢情愿,之后又得了被害妄想症,最终却害得满洲八旗纷纷站队其他的阿哥,诸多的原因杂糅在一起,让太子成为一个满洲圈外人了。 程婉蕴望着还空落落的太子之位,思绪越发飘选,与其说太子的废立是康熙一家之言,不如说这背后还有两个民族的角力。 汉人的脊骨哪怕弯了,却没折,他们也时时刻刻想扶持一个亲汉的皇帝上位,改善汉人低人一等的局面。 太子真是千百年来最难的太子了。 程婉蕴叹了口气,她觉得历朝历代里的太子面临的处境都没有胤礽的复杂与艰难。 又是帝心难测、又是民族矛盾、又是党派相争、又是兄弟阋墙。 想着那些,她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回到这次大宴上来,她看着一桌子饽饽,心想今儿先上的还是满席,这也是一种政治信号,就像太和殿大宴上也是满洲官员位次更靠前,毕竟康熙仍然不敢将八旗得罪得太厉害了,还是得顾及他们的心思。 满为先,汉为后。 说明康熙仍然还是传统满洲思想,并非真的想亲近汉人,而是为了皇权集中的目的更多些。 因此,筵席一开场,每桌都先上了小山一般高的各色饽饽,程婉蕴面前是方酥炸馅饼2盘,小饽饽2碗,大饽饽4盘,红白馓枝2盘,干果4盘,鲜果4盘。 程婉蕴看着这些都凉了大半的饽饽,不知该说什么,据说大宴上吃不完的饽饽,还会赏给亲近臣子带回家,这叫“散福”。 接到赏赐的臣子要感恩地吃完这些饽饽,并且不能转赠他人,和胙肉是一个道理。 程婉蕴在观察饽饽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一阵视线,她似有所感,抬起头来。 殿内筵席除了最高、最中央的康熙专座,与他并列但在丹樨下的还有两列独立的位置,左边是皇太后,右边是太子,由此分列开了两片不同区域,左侧以皇太后、钮祜禄贵妃为首的是后宫妃嫔区域,右侧以太子为首的是皇子、近支宗室亲王、郡王及其家眷的区域。 皇子王公们占了右侧区域前半部分,家眷都在后头,因此程婉蕴其实和太子的位置离得很远很远,举目望到对面,便是康熙的低阶妃嫔集团了——贵人、答应一流,再低一封的官女子就没资格参加这样的宫宴了。 虽然那片区域人数众多,程婉蕴还是一下就捕捉到了那个偷偷看她的人——王答应。 无他,她的容貌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犹如夜中萤火,自带光芒。就像一张挤挤挨挨的毕业照里头,你总能一眼发现里头与别人画风不一致的那一个。 王答应与她越过无数琳琅的珠翠头饰遥遥相望,并没有被抓包的慌张,反而眼眸亮亮,似有千言万语在那眼中一般。 程婉蕴:“……”这王答应什么来历?她一直看着她做什么?古古怪怪的。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鸣赞奏乐中,康熙扶着皇太后笑吟吟走在前头,太子如一丛青翠高竹,他已生得比康熙高了半头,面带矜贵的微笑,大步跟在身后。 程婉蕴见状连忙回过身将孩子们喊醒。殿里殿外所有人都起身跪迎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三个人,山呼万岁、千岁。 “平身——”康熙抬起手。 乾清宫家宴正式开始了。 除夕三大宴,若说保和殿和太和殿赐宴,是皇帝为了慰劳、犒赏外藩大臣以及天子近臣而设的高级别礼节性宴会,那么乾清宫家宴便是一次隆重但较为随意热闹的家宴了。 满席菜式都上完以后,汉席上有一道鸽子汤,用小砂锅煨的鲜浓味美,砂锅底下还放了炭,因此热气腾腾,不似别的菜色晾了都结了油花。这鸽子汤是额林珠最爱的菜之一,所以这小祖宗又闹着要吃,小孩子饿得快,程婉蕴便让索妈妈先试了一碗以后,就替她剔骨,将鸽子肉撕成她能入口的长条,放在她的碗中。鸽子汤则另外盛出来,放在手边。 程婉蕴带了额林珠专用的小碗与学习筷,于是她便端端正正地拿起筷子大快朵颐了起来,吃了几口肉还知道配汤喝。 阿克墩见妹妹吃鸽子,于是也要吃,程婉蕴便也如法炮制,这俩孩子同桌而食,动作十分利索。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阿哥两个年纪也才两三岁的格格,已经坐不住了,不管奶嬷嬷怎么哄都嚷着“不要!不要!” 大福晋不得不亲自把孩子抱过来哄,却忽然听见隔壁太子的大格格吃到中途,特别大声地发表见解:“额凉,鸟鸟好好次!” 太子的大阿哥也学着妹妹大声道:“程额娘,鸟鸟好好次!” 这俩孩子声音不知收敛,十分清脆地传了出去,还伴随着大福晋怀里孩子的哭声。 很快,这儿的动静就被康熙发觉了。 他身处高位,殿中情形尽收眼底,很快就注意到大福晋和程婉蕴那边。 先是看着大福晋手忙脚乱地哄孩子,皱了皱眉。 接着又看到太子两个孩子短胖的手握着专门定制的筷子,乖乖喝汤吃肉的模样。 孩子闹腾是正常的,但能这样乖巧却是当母亲的教导得好了,康熙不由重新露出笑意。 他起了兴致,笑着对太子吩咐道:“保成,把你两个孩子叫过来朕瞧瞧!” 胤礽一直悄悄留意着程婉蕴那边呢,甚至还让何保忠叫来花喇问了一遍今日的情形,知道一切顺当没出事才松了口气。 康熙语气温和,胤礽知道这是两个孩子难得的露脸机会,忙应下,亲自起身去接。 众人虽然都沉浸在宴席中的模样,专注与周围觥筹交错,实则一直留心着上头的动静,乾清宫大殿实在太过宽广,很多人只看见康熙对太子说了什么,随即太子恭敬应下,便起身穿过了一桌桌、一丛丛的人,来到了宫殿内宴席最末位—那是皇子福晋、侧福晋所在之处。 众人的视线随着太子的身影而动,心也跟着晃晃悠悠地生出无限好奇,直到太子走到一位身着侧福晋吉服的美妇人跟前说了几句话,将一大一小两个粉妆玉砌的孩子叫了出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万岁爷想见孙子孙女了! 但是这大殿中可不止太子膝下有孩子啊,众人的眼神飘忽不定,或多或少都往大阿哥的位置上飘了过去。 大阿哥端着酒杯维持着笑容,只是那笑容像糊了浆糊,被风一吹,僵在了脸上。 胤礽单手抱着额林珠,一手牵着阿克墩,额林珠两只手还紧紧抱着她的咪咪头小碗,里头还装着半碗刚剔出来的鸽子肉呢! 胤礽劝了半天都没让她撒手,又不敢让康熙久等,只好这么抱到了康熙面前,对着康熙与皇太后难为情道:“这孩子也不知像谁,尽知道吃了。” 康熙哈哈大笑,指着胤礽道:“一定是你这个当阿玛的苛待朕的孙女了,来,额林珠,到皇玛法这儿来,皇玛法这儿还有一罐子鸽子汤呢!都给你吃好不好?” 额林珠一听鸽子汤就毫不犹疑地探过身去了,被康熙一把搂进怀里后,坐在康熙膝上,还把自己的鸽子肉递到他面前,十分霸气地吩咐道:“吃!” “皇玛法不吃,额林珠自己吃吧!”康熙笑得不行,又把阿克墩招到跟前来,“阿克墩你也到皇玛法这儿来坐着。”说着就把孩子提溜到身边坐了。 胤礽眼眸微闪,十分光棍地笑道:“那儿子就把两个孩子丢在皇阿玛这儿了,儿子自去和四弟他们喝酒去了!” 康熙满面笑容,对皇太后骂道:“皇额娘您瞧瞧!瞧瞧!竟然有这样当阿玛的!” 皇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碗,也笑道:“这是太子的好处,他孝顺!这段时日,常常带着孩子来宁寿宫陪哀家这个老人家,要哀家说啊,太子此举可视为表率,即便是天家也该这样亲亲爱爱才是。” “皇额娘说的是。”康熙十分敬重这个嫡母,皇太后有时候一句话比别人说一箩筐都管用,康熙再次对太子点头,竟真的同意了:“你去吧,孩子交给朕了。” 之后,程婉蕴就有些忧虑地看着两个孩子在康熙的身边一直待到了宴会结束,幸好没闹人,才被各自的奶嬷嬷抱了回来。 会不会太打眼了些……因大福晋就在身边,程婉蕴没有错过她僵硬的神情。 酒足饭饱后,宫里还安排了烟火、唱大戏,这可要热闹到半夜呢。 因要守岁的缘故,这大戏要一直唱到子时之前,皇孙都太小,康熙特别恩准不必守岁,让各自带回宫里歇息。 程婉蕴就让官嬷嬷带着两个孩子先回去了。她身边留了碧桃和花喇,人也够用。 等三更梆子敲响的那一刻,宫里已经预备好了烟火,就等着落地自鸣钟那细长的指针缓缓地指向岁末年初的交接之时—— 刹那间,爆竹声声一岁除,满天烟火如星落,将黑夜照得犹如白昼。 所有人都涌出宫殿看烟火,康熙含笑携了钮祜禄贵妃的手,皇太后被宜妃和五阿哥簇拥着站在另一边,宫妃们也挤挤挨挨跟在身后,王答应支开了永寿宫的宫女,让她回大殿取手炉来,便趁着人多眼杂,没人留意,急急往皇子女眷那一处人流而去。 错过了这会儿的机会,她就得重新回到钮祜禄贵妃眼皮底下,哪里有说真心话的时候? “程侧福晋。”她气喘吁吁,拿帕子擦了擦鬓角香汗,终于喊住了慢慢走在最末尾的程婉蕴,“请留步……” 程婉蕴回首看到她独自一人,诧异道:“王小主?您这是……有什么事儿吗?” 烟火燃放不断,夜空中炸开一个接一个灿烂垂落的星火,将她们的谈话声都遮掩在巨大的砰砰声中。 “实在是唐突侧福晋了……”王答应的眸子被天际接连炸开的烟火映得流光溢彩,她语气温软,细细解释,“婢妾只是想向程侧福晋问问婉荷的近况,别无他意……婢妾当初与她同日进宫候选,又同住一片屋檐下等候复选,日日朝夕相处,婉荷侠肝义胆,当初……婢妾不变细谈,但若不是她襄助,婢妾只怕已着了小人暗算,无法如现在这般清清白白地站在程侧福晋面前了。后来,婢妾受到贵主召见,回来却听说她已经离宫归家……婢妾甚至没能来得及向她道一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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