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骨血里, 有什么东西,倏地一下破碎掉了。 还在待令的玉将离见他脸色忽然苍白,担忧道:“将军?” 应纵歌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魂玉嵌在他骨血里,魂火已经熄灭了。 ——这代表三辰宗弟子虞岁岁, 身死道消。 骗人的, 他不信。 他要去见岁岁,听她喊他师尊。 他忽然起身, 动作太急带倒了桌案上堆积的战报, 他抛下一切瞬移离开了军营, 御剑直奔雁阙。 飞雪连天,天地凄冷。 雁阙关外围满了北荒铁骑。 他想, 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人挡在前面,挡着他去见岁岁。 重铠覆身的铁骑持着武器向他奔袭而来。 他把十三把长剑都掷了出去, 纵剑屠戮, 猩红血液喷涌而出, 他的衣袍上又沾到了鲜血,不可避免。 他皱眉,血腥味这么难闻,岁岁不会喜欢的。 九十九道除魔箭留下的旧伤被激起,摧骨灼魂之痛,比不上他的心被焦急和惶恐寸寸凌迟的痛苦。 快一点,再快一点,再快一点见到她。 他提剑暴斩,瞬息之间斩出上百道剑光,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倒下了。 千军之中,提剑的青年一身病骨嶙峋,面如白纸,眸若鬼火寒星,那双桃花眼中的光芒亮得吓人。 他已形容枯槁,只剩意志在点燃生命。 终于,他杀出了重围,一眼就能看到城门外半跪着的少女,她一身素衣,上面满是斑驳血痕,手中握着一把断剑。 第一百支除魔箭贯穿她的心脏,地上那一滩鲜血已经被冻结。 霜天剑意破碎在她周围,只剩一朵青莲还在固执地盛开,否则就会有人上前去,拿她的发饰她的手镯她的锦囊,夺走她身上一切值钱的东西。 那一瞬间,应纵歌眼里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万念俱灰。 他鼓起勇气,不死心地、有些踉跄地走到她身前,跪坐下去,颤抖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探不到。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和心跳。 应纵歌盯着少女闭上的双眼,那两扇眼睫上栖满了落雪,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岁岁?你睁开眼看看为师好不好?岁岁…” 没有任何回应。 应纵歌拂去她鬓发上的积雪,才发现她那枚红莲耳坠不见了,那她该多冷啊。 他的岁岁那么怕冷。 应纵歌一瞬间红了眼眶。 他轻轻将少女拥入怀中,安抚地轻拍她的背,想用体温捂热她身上的冰凉,一边轻哄道:“不冷了,为师在这里…” 应纵歌想将那把断剑取下来,可是虞岁岁死前一直在挥剑,剑柄磨破了她的虎口,鲜血流出,凝结成冰的时候,已经把她的手和剑柄冻在了一起。 他用最温和的灵力融化了鲜血,再轻轻把断剑抽了出来。 少女冰凉的尸身失去断剑的支撑,上身就往前倾,砸进了他的怀抱里。 这一砸让他的瞳孔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终于反应过来,他的徒儿不会再睁开眼了,不会再唤他师尊了。 ——而他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为什么?他的徒儿做错了什么? 应纵歌猛地抬头,看向了那些正在向后逃窜的守军和百姓,异色的眼瞳逐渐猩红起来。 这些人,有谁对岁岁动了手?没动手的,也没阻止。 ——他率领军队保护的人,竟然成了刺向他徒儿的利刃。 多可笑。 多可悲。 多可恨。 “师尊师尊,教我御剑飞行好不好?” “那我的心愿就是——希望师尊得偿所愿。” “不困,我陪着师尊。” “玄赐,将军,殿下,无论是谁,都是我的师尊,师尊最好了。” “师尊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师尊,欢迎回来。” “师尊,师尊……” 耳边还回荡着她的话语,应纵歌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艳丽魔纹一点点爬上了他的眼瞳,血红泪水滑过他的脸颊,他轻抚少女的长发,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岁岁,为师要他们死。”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但掩盖不了雁阙关满地的猩红残屑,鲜血涌出,将这几个月的积雪浸得血红。 应纵歌想,雁阙的雪地这么冷,他的徒儿在上面半跪了这么久,就应该用这样温热的鲜血来让一地的积雪融化啊。 他把安静闭目的少女抱在怀里,身侧的十四把剑随心而动,肆意斩切。他身上的威压扩散出去,将所有惨叫和哭嚎都压下。 嘘,都别吵,他的徒儿在睡觉。 那些人满脸惊惶地看着他,无声地喊叫着什么——哦,他们在说,他是魔。 所以呢? 他的徒儿已经被这些人活活逼死了,他是人是魔,又有什么关系? 九十九支除魔箭已经被他碾碎,他的身躯不再病弱濒死,相反地,每一寸筋骨都涌满了暴虐的力量。 现在,所有人都是他的猎物,一想到便是这些人逼死了他的徒儿,他们被杀戮时脸上的痛苦,让他感到一丝丝愉悦。 他的心脏被硬生生抽去了最柔软的部分,只剩下一片空荡,现在只有杀戮与鲜血能带给他愉悦,尽管微乎其微。 雁阙关被他变成了人间炼狱。 夜色阴沉,遍地血水上面漂着炽艳红莲。 魔神降世,修罗祭道,地生污浊。 最后,应纵歌躺在遍地血河之上,小心地将怀中少女护在身上。 他像过去一样伸手轻揉少女的发心,另一手轻拍她的背,轻声哼着以前柔兰的歌谣,像是在哄他的孩子好好入睡。 血泪如珠,他忽然哽咽道:“岁岁…为师记得的,为师心悦岁岁…” 被视为禁忌的情感冲破囚笼,爱意和这遍地鲜血一样,甜腻黏稠,又蔓延到无边无际。 他的长发与衣袍都被鲜血浸红,只有他怀里的少女被他温柔细致地清理了身上血迹,灵力缝合了她身上的所有伤口。 遍地血红,只有她是唯一的纯白。 应纵歌一身血衣,抱着怀里依然冰凉的少女踏上城墙。 樱空月被长剑钉入地面,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起来。 “为什么?”应纵歌问他。 “因为北荒背后是玉京殿神王,整个长生天的神明都是魔神,神王控制北荒女皇挑起战火,人族的痛苦与怨恨,从来都是魔神最好的养分。”樱空月咳出一口血,继续说,“殿下明明能成神,你已臻至大乘大圆满,甚至已经承受了渡劫飞升的雷劫,但你自己不愿登仙成神,那我只好让你成为魔神。” “百年前我以为断尘台一事就能让你入魔,可你没有,只是归隐仙门。不成想,还有一个虞岁岁,她让你再次看到希望。”他皱了一下眉,因为又一把长剑刺进他的心脏,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低语如咒, “要怎么逼疯一个人呢?给他希望后再摧毁,再没有人能把你从深渊里拉回来了,殿下。” 他说:“我算出了你们之间的姻缘,我一直在等你爱上自己的徒弟,不管是桐花寺幻境,还是把虞岁岁送回百年前,可我现在才明白,何须多此一举呢?” “你看自己徒弟的眼神,从来就不干不净。” 应纵歌没有否认。 樱空月笑起来,笑得几近癫狂:“殿下是千百年难遇的重莲剑骨,以凡胎之躯都能比肩神明的不世之才,你当然应该成神,击杀玉京殿的神王,终止所有战乱,避免这个世界在不断的内耗中沉沦,天下归一,铸千秋伟业。此即是,天道所向。” ——人行魔道,人登神位。 应纵歌突然嗤笑一声,笑声轻柔得可以说是缱绻。他很少笑,以前因为岁岁而感到开心时,也只是克制地微弯眼眸。 以前的隐忍克制,如今都是歇斯底里的疯狂。 他勾着唇角,饶有兴味地说:“你怎会以为,现在的我还会做这些冠冕堂皇之事?” 他低头,在怀中少女的眉心上印下浅浅一吻,眼尾愉悦地弯起,“我会平息战乱,因为这是我答应过岁岁的。但你们这些人可不配享太平。” 樱空月顿了一下,咽下口中鲜血后问道:“…殿下要做什么?” “你不是会观星测命么?不妨给这天下苍生卜上一卦。”应纵歌轻笑,缓声道,“结果一定是,大凶之死卦。” 他抱着怀里的少女转身离去,悠然道:“我杀不死你,但有很多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整个雁阙的怨念都封在你身上,永远撕扯你的神魂,谢恩吧。” 南雍璇玑历一百一十九年冬,大将军玄赐攻破北荒王城,十四剑之威,非人力所能挡也。北荒并入南雍,璇玑女帝呈上退位诏书,上书“天下江山尽姓玄”。玄赐弗受帝位,转入魔域,得万魔令,位任魔尊,自此邪魔横生,祸乱山河。 魔域天际血月高悬,至高无上的万魔殿一片肃静,恢宏的宫殿群犹如巨大的荆棘王冠。 玄袍红衣的魔尊把安静的少女抱上王座,她身上破损的衣物都被换了下来,名贵的织锦绸缎裁作她的华裳,长发被细心梳理绾成发髻,雕着朝颜花的玉钗和步摇发出清脆声响。 白骨王座,沉睡的少女精致如木偶。 “岁岁喜欢这里吗?”应纵歌俯身而下,手掌轻贴她的脸颊,启唇时话语低柔至极,“都布置成月衡殿的样子了。” 殿中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他,他神色未变,伸手将王座上的少女抱回怀里,眼尾弯起漂亮弧度,翘起唇角微笑道:“岁岁累了,那我们去睡觉吧。” “参见尊上。”寝殿外的侍者低头行礼,没有人敢抬头看被魔尊抱着的少女,因为之前有人好奇地看了一眼,就被挖出了眼珠砍掉了脖子。 应纵歌有些厌烦地挥手,把他们全都屏退了下去。 他走入寝殿,九道玄石殿门重重紧锁,红莲落地宫灯幽幽亮起,烛焰是温柔的昏黄色。 应纵歌撩开了深色床帘,脱了怀中少女的鞋袜,把她轻轻放在床榻上。 他的声音很轻,尾音格外温柔缱绻:“再没有别人来打扰我们了。” 📖 江山如梦,剑气如虹 📖
第69章 疯子 ◎“岁岁只是睡着了。”◎ 魔域, 万魔殿主殿的寝殿。 门窗紧闭,垂落的深红罗帐将宽大床榻围起,将里边的景象遮得严严实实。不久后,床帐外露出一角绣着暗金流纹的广袖, 玄色长袍被随意丢在地上, 连同那枚象征魔界至尊的万魔令,然后是腰封和红衣, 被解下的一件件衣物扔在一起。 应纵歌伸手拆了发冠, 墨缎一样的长发披散而下, 鬓边垂下一道细长的发辫。 他轻轻取下少女头上的发饰, 将她的发髻解开, 细致地打理好,然后他躺下去,将少女拥入怀中, 将锦被往上拉盖住了他们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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