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获得视野时安澜总能看到一具或者两具冻得僵硬的瘦小尸体,父亲们徘徊在侧,不断用嘴巴去拱、用脚爪去拨,但是从未也不可能得到回应。 焦躁的情绪在整个家族中传播,和焦躁相对的是雄企鹅们越发不济的体力,没有体力去宣泄悲痛,只会加剧它们的焦躁。 这种紧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一排黑点在远处的冰面上出现,雌企鹅用最快的速度朝聚居地赶路,它们的到来给大群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没有任何预兆,雄企鹅们自发地挪动起来,改片状分布为条状分布,等待着妻子从身边走过,辨认出自己的配偶。 好运气眷顾了安澜。 她的母亲大概是只非常强壮的雌企鹅,并且还有着出乎意料的洪亮的声音,爸爸只听到了三四嗓子就非常自信地脱离群体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奔去,把混乱的认亲场面抛在背后。 于是安澜晕晕乎乎地被倒手,晕晕乎乎地从一个暖炉经历短暂的寒冷进入了另一个暖炉当中,晕晕乎乎地吃到了宝贵的食物。 等她终于捡回力气,能够好好观察环境时,却发现父亲和母亲站在离大群有点远的地方说悄悄话,没有半点要回去的意思。 而此时此刻的大群半是天堂半是地狱。 数不尽的家庭在上演夫妻团聚、幼崽得救的戏码,同时也有数不尽的家庭在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雌企鹅没有回归;雌企鹅回归了却发现幼崽已经死去;企鹅夫妇在到手幼崽时不慎将其冻毙…… 另一对企鹅夫妇站在离安澜一家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和他们一起观察着大群里发生的骚动,一边看一边紧紧地贴在一起,眼睛里带着点恐怖和心有余悸。 绝对、绝对不能挤进去。 光是想想在这种成千上万规模的群体中弄丢幼崽可能导致的后果,聪明些的成年企鹅就不会在这时急着往企鹅堆里凑。 因为它们站得很开,也因为被转了手,安澜在吃饭时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企鹅爸爸的样子。 它看着非常高大,比边上站着的其他雄企鹅都要高一些,但它看起来也很瘦,细细长长的一条,干瘪了的模样。 除此之外,没有分别。 企鹅爸爸是高,但高大的企鹅不在少数;企鹅爸爸的嘴巴特别红,但嘴巴红的企鹅也不在少数……身处几千可能是几万只企鹅当中,安澜实在没把握仅凭外表辨认出它来。 于是她把这天接下来的功夫全部用在聆听父亲的鸣叫声上,知道自己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见到这位为她遮蔽风雪的保护者了。 而她拥有的时间甚至比想象得还要短。 企鹅爸爸和企鹅妈妈只是说了一小会儿的悄悄话,就在饥饿的驱使下踏上了赶往海岸线的旅程,途中和其他雄企鹅汇聚到一起。 它融入进去,就像一滴融入河流的水珠,顷刻就消失不见、再难找寻,它的离开是确定的,它的回归与否却是未知的。 安澜想知道这会不会是在这个世界生活的常态—— 永远在等待。 等待着一场重逢,或者一次失去。
第227章 安澜的愁绪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消失了。 倒不是说她是个忘恩负义、没心没肺的小混蛋或者什么的,只是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处于冰天雪地的南极、生存完全依赖于父母、而父母碰巧是一对笨蛋夫妻时,实在很难腾出手去为自己生命之外的东西担忧。 企鹅妈妈的带崽方式非常简单粗暴—— 活着就行。 某天早上安澜在经历了差点被鱼肉卡死的绝境之后,又被尝试负重前行的老母亲晃落在地。雌企鹅摇摆身体往前走,艰难地跨过了幼崽的脑袋、脖子、背部,然后卡在了屁股上。 它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走不动道,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拖着什么东西往前走,约莫过了十几秒钟才恍然大悟,倒退着把她释放了出来。 安澜默默地站起来,默默地贴到母亲身边,默默地蹲到脚爪上,默默地垂下脑袋,默默地自闭,然后默默地问自己——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在过去那么多个世界的经历中她碰到的父母好像都挺靠谱,即使是稍显冷酷的金雕夫妇也不会成为没有危险时最大的危险。 所以她前两天看到的眼神不是错觉吧。 当企鹅妈妈和企鹅爸爸碰面后把她从一双脚掌倒手到另一双脚掌的时候,因为爸爸舍不得,动作有点扭捏,给了妈妈更多时间低头来打量她,那会儿对方的眼睛里满是真真切切的惊讶和惊喜。 事后想来,要把那种感情用言语来概括一下的话,企鹅妈妈应该是在表达这样一个意思—— 天呐,没想到爸爸真能把孩子养活啊! 安澜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把一大堆问题和感慨压在了脑海深处。 想必她真是这对夫妻的头一个孩子,其实它们俩的年纪确实不大,育儿经验不足也是正常的,只是要在这种到处都是致命陷阱的恶劣环境里从小自强让她实在是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往好了想…… 至少还有大部队兜底。 笨蛋夫妇只要跟着同类一起活动,就不会错过赶路、觅食和转移方位的时机,也不会错过什么社交讯号,问题再大也大不到哪去吧。 安澜是这么想的。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真的真的做出了错误的估计。 企鹅幼崽普遍达到十天到两周大时就开始了最初的社交活动,由此来打下良好的语言信号和肢体信号基础,顺便发展一些朋友,以适应属于帝企鹅的群策群力的群居生活。 这个第一步通常是由母亲促成的。 企鹅妈妈们会在时机成熟时载着幼崽到处晃悠,一旦合适的社交对象就停下脚步面对面站好,放任两只小家伙进行试探性的交流。 说是交流,其实就是对着鸣叫,然后互殴。 安澜第一次看到其他小企鹅时还很高兴,因为她穿过来之后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以前还会观察观察环境,看多了就看腻了。所以当她和同龄企鹅面对面时,一种新鲜感促使她非常友善、非常热情地对对方点了点头。 那只小企鹅长得像从动画片里抠出来一样可爱,看到安澜上下摆动脑袋,它在片刻之后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还接连发出了稚嫩的“啾啾”声。 有那么一瞬间安澜仿佛看到了将来她们一起下海捕鱼的完美未来,甚至想着要给这位新朋友起名叫做“圆圆”,然而下一秒钟,圆圆就做了一次幅度超大的点头,嘴壳直挺挺地戳到了她的脑门上。 这是挑衅! 两只帝企鹅幼崽二话不说就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誓死要把对方的脖子和脑袋叨秃,战况越演越烈,企鹅妈妈们一边低头观察,一边随时拉架—— 至少安澜是这么期望的。 可是她等啊等啊,等到自己因为体型差距被对方压着打了一顿,又打了第二顿,不仅没等到自家老妈伸出援手,还等到了一堆加油助威的嘎嘎咕咕,气得她血压直线上升。 等到企鹅妈妈终于想明白是时候出面撑腰时,用的力气又太大了,本来咬一下脖子或者脊背让圆圆退缩就能解决问题,它这一下直接给人家怼到了妈妈的脚爪底下,糊进去半个身体,只露出一个圆滚滚灰蒙蒙的屁股和一条不停颤抖着的黑色的小尾巴。 安澜:“……” 妈! 你是怎么回事啊! 这样一搞岂不是真要打架了吗! 果不其然,雌企鹅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幼崽,紧接着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同类,伸长脖子,勃然大怒,把鳍翅张得像两面扇叶,嘴巴里不停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企鹅妈妈虽然在判断介入时机上是个萌新,但在战斗力上出乎意料的跟企鹅爸爸是同一个类型,一样的莽,一样的头铁,一样的能打。 本次社交最后以两位母亲大打出手告终,两只之前还在打架的幼崽都看呆了,不知不觉就贴到了一起,颇为敬畏地观察着脑袋顶上的世界大战。 如果说这天安澜还是只是觉得自己的社交之旅不会那么顺利,那么接连数天发生的同类灾难让她彻底放弃了“撑腰”这件事,对老妈的期待从“可靠的后盾”变成了“您老人家还是看戏就好”。 没有长辈的帮助,她不得不自己振作,有架就打,打不过就躲,由此因祸得福,撕打水平直线上升,抗击打能力完全爆表,叨起鹅来又凶又狠,堪称胎毛毁灭者。 三周大时幼崽们被放出去跑着玩。 整个大群里的小企鹅按照所在位置自动分成了几十乃至上百个小团体,一群一群地凑在离母亲不远的地方玩耍打闹,安澜顺理成章地成了附近小群的孩子王,每天不是在武力镇压这个,就是在武力镇压那个,腾出手来还能带着幼崽们打打群架,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但是风险因子并没有下降。 离群太远再也找不到母亲、在成年企鹅争抢中被杀死、幼崽之间发生冲突导致严重伤害……这些情况每分每秒都在帝企鹅大群中上演。 安澜曾亲眼看到一群幼崽打架时因为没有留意地形导致其中一只不慎从冰坡上摔了下去,虽然冰坡上下的落差只有一米左右,但是这只幼崽落地的姿势非常寸,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晚些时候它的母亲找过来,先是不停地尝试用嘴巴把幼崽扶起,然后又尝试把它裹在身体下面为它保暖,但一切行动都无力回天,只能愣愣地站在边上,站了很久很久。 在南极冰原才生活了不到一个月,安澜已经习惯了那些无处不在的幼崽尸体,因为温度太低,它们都被冻成了冰雕,永远留下了死去时的模样,警醒着后来者此地有多么残酷。 好像这还不够似的,雄企鹅们在第四周伊始从海边赶回,队伍明显比离开时缩小了一整圈,只消看一眼她就知道接下来两周又会有相当一部分幼崽失去生存的希望。 因此当企鹅爸爸出现在视野里时,安澜高兴得叫了好一会儿,或许是她鸣叫的声音太急促,刚才还在嘎嘎嘎的老父亲忽然卧倒在地,肚皮贴地展开了滑行,滑到上坡的阻碍才站起来,兴高采烈、摇摇晃晃地朝家里飞奔。 重逢场面是一段无比美好的记忆。 安澜只记得父母不停地说着悄悄话,用脑袋顶着对方柔软的胸脯,摩挲着彼此的鳍翅,又低下头来轻轻地触碰她的脊背。 当被交接班的雌企鹅出发远行时,企鹅妈妈就跟脚爪被黏在冰面上了似的,怎么都挪不动,一直等到最后一批企鹅踏上行程才恋恋不舍地同他们告别。 母亲离开后,一个新的考验出现了。 企鹅爸爸不知道安澜已经形成的社交风格,比起老母亲的手足无措,它似乎非常乐意介入冲突,幼崽群只要一发生追逐,就有两道视线戳在她的背上,仿佛要烧出两个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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