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多少给了安澜一点慰藉。 每当想到自己挽救了一条生命,无论是当初的金橘也好,后来的萨沙也好,对她来说都是在很多年后想到仍然会微笑的事情。 又过了半个月,鲸群几乎不太游动,而是一天一天在浅滩上晒太阳,偶尔才游到深海去捕猎。 安澜学着椭圆,仰躺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海水里,耳边都是莱顿数小鱼数量和颜色的声音,它一边数,海星一边附和。 石头是耀眼的白色。 沙子是柔软的黄色。 海水——是一种看不清的颜色。 她的视角在大海之中,无法像人类那样从高空俯瞰大地,也不知道布雷默湾的海水从天空中看去是不是有传说中那么蓝,又是不是真的像一滴泪珠。 据说许多海洋生物都看不到蓝色。 它们一生都生活在浅蓝、蔚蓝、深蓝色的大海里,却对海水的色泽一无所知,每每想到这,安澜总是在想,或许空气也有颜色,只是人类无法看到而已。 想着想着,她就会在睡眠时做起光怪陆离的梦。 莱顿肯定也在做梦。 事实上,这些天它一直在做梦。 安澜能看到它异常摆动的胸鳍和尾巴,每次醒来之后它还会向全家人复述那些稀奇古怪的场景。 有一次它梦到自己变成蓝鲸那么大的虎鲸,很是嘚瑟了一阵子;又有一次它梦到自己变成一条傻乎乎的鲨鱼,吓得嚎啕大哭。 后来有一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莱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朝着大海游去。 没有一头虎鲸对此感觉到意外。 安澜觉得自己窥见了海兽一生中最隐秘的部分,知晓了海兽离去时的奥秘。 鲸总是不愿意把灵魂停留在浅滩上的。 它们会听到无声的召唤,朝着那个方向游去。 在深不见底的水域中,灵魂脱出,身体下沉,化为养料,回报着这片被所有海兽深深爱着的蓝色大洋。 一些海兽孤独地沉默地死去了。 而另一些则何其幸运,在生命最后能够得到家人的陪伴,在无穷无尽的力量中走向终点,去迎接一生中最伟大的冒险。 整个维多利亚鲸群都静静地漂浮着。 莱顿浮在水面上,用眼睛把家人好好地挨个看了一遍,好像在记住所有人的样子,记住维多利亚身上的疤痕,也记住泡泡身上的残缺。 多少有点不舍,但更多的是幸福。 和所有未被人类伤害过的虎鲸一样,它过得平凡又快乐,小时候被鲨鱼追得到处逃窜,长大了在雌性面前炫耀背鳍,更大一点拿幼鲸当玩具玩,年老时仍然可以得到母亲的照料。 二十多岁那年在一次捕猎中被座头鲸往尾巴尖尖上糊了一巴掌,已经是它一辈子遭遇过的最不幸的事情。 莱顿穷尽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家庭。 它在鲸群的期待中诞生,也会在鲸群的簇拥离去。 太阳快落山时,鲸群唱起歌来。 没有一个成员在哭泣,所有人都围在雄虎鲸身边,长长短短地鸣叫着,希望它能安心地去做最后一个也是最甜美的梦。 维多利亚用胸鳍搂抱着它,用脑袋顶着它,用尾巴轻轻扫过它的尾巴,就像很多年前那个暴风雨夜,第一次拥抱自己的孩子时那样。 一切都是那么圆满。 莱顿喷气的频率越来越慢,棕色眼睛里的神光渐渐化开,鸣叫声也变得微弱和混乱,好像真的进入了梦乡。 安澜忍着伤心凑近了些。 她倾听着,想知道舅舅在做着一个什么样的梦。 在那双眼睛完全失去焦距之前,莱顿最后一次吸气,挤压声唇,发出了一个几不可闻的鸣叫。 啊,是这样啊。 她想。 这头大虎鲸没有将生命的最后一秒钟留给姐妹或小辈,它最后梦见的,也轻轻呼唤了的,是它最爱的“妈妈”。
第99章 莱顿的离去对整个家族来说都是个重大打击。 有好长一段时间,安澜不管做什么都会想到舅舅。 一条颜色鲜艳的鮣鱼,一头两根牙齿穿长的独角鲸,一场雄鲸齐游的社交季,甚至是一道很适合用来顶着幼崽滑乘的波浪,一片很适合玩腹拍跳水的温暖海域。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很难走出来的家庭成员。 感情内敛的大虎鲸们减少了交流的频率,言语上的空白被小辈哀哀的鸣叫声填满。 维多利亚平常最嫌弃大儿子,但在接下来的好几年里都会突然冒出三两句莱顿小时候是怎样怎样的话。嘉玛和莉莲更是完全忘了哥哥的“不靠谱”,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它快乐的模样。 坎蒂丝往下的小辈都是莱顿看着长大的,而且因为它被分配了看崽职责,说是被带大的也不为过。 迁徙到北极时,已经是大虎鲸的闪电盯着岸上的北极熊看了好久,不知道是在怀念过去的时光,还是在思索和它们吵架是种什么滋味。 只有年纪太小还不明白什么是离别的海星没有怀念也没有哭泣,只是拉着妈妈询问总带着它到处玩的“哥哥”去哪了。 失去至亲的氛围一直笼罩着维多利亚鲸群,让大家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直到第二年社交季后泡泡揣了崽崽,即将迎来新生命的喜悦才将离愁稍稍冲淡。 鲸群成员越来越多,但幼崽出生的频率反而在缓慢下降。 继维多利亚和嘉玛之后,莉莲也绝经了。 这位小姨常常参与社交,路遇能看上眼的雄性也会和对方去聊一聊,却终生都没有生育,不知道是出于个人意愿还是身体上存在什么问题。 家人没人会去问,它自己也自得其乐,所以答案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安澜就不说了,下面的闪电、海星以及加入族群的过客鲸萨沙都是男孩子,坎蒂丝和泡泡这对母女竟成了全村人民最后的希望。 泡泡年纪不小,还是第一次揣崽,而且因为它身体上有点残缺,大家都很担心怀孕会不会给它自己的生活带来不方便,生下来的崽崽又会不会有其他什么问题。 常理来说,海兽生第一胎时因为身体内各种微量毒素积累较多,总是容易出现这样那样的毛病,不是生下来看着好好的结果没能存活,就是直接身体上有残疾。 维多利亚想的更多,它担心如果真有这种事发生泡泡会把问题归结在自己身上,所以从发现怀孕的那天起就一直绕着曾外孙女给它做思想工作。 泡泡的竹马小白更是承诺要带着崽子一起玩吹气泡游戏,并举例说明家里的某位亲戚背鳍有问题,但孩子一点问题没有。 到了预产期,维多利亚带着鲸群游到避风港里休整,好几天都没有离开,就是怕到深海区再遇上暴风天,把本来就活动能力不强的泡泡刮出什么事来。 安澜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都守在侄女边上,心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再怎么说也“接生”了好几个幼崽了,这工作轻车熟路。 坎蒂丝急得团团转,连闪电都没带着海星出去玩,说是举家上阵、如临大敌也不为过。 只有泡泡自己感觉良好。 作为家里的小公主,泡泡从出生就没受过什么委屈,闯祸的时候维多利亚就是挨个把大虎鲸们训一遍也训不到它头上去;交朋友的时候有点波折,但很快安澜就给它解决了这个问题,十几二十年过去,小白在碰到它时还是很亲热。 生活在这种环境里,泡泡是真的没有烦恼,在它看来不就是揣个幼崽吗,每天吃好喝好,还有心思在避风港里欣赏各种各样的新式幼崽船。 近年来海洋生物保护工作做得不错,已经很少看到裸露在外的螺旋桨了,船只发出的噪音也被高新科技的应用给大大降低,人与自然的关系逐步走向蜜月期。 因为噪音变得很少,出海观鲸时的限制也稍有放宽。这片海域——丹纳角,安澜出生的地方,现在每年接待的游客数量差不多是从前的十几倍。 也因为游人众多,闻讯而来撸两脚兽的鲸群也不少呢,即使灰鲸和座头鲸也会靠近小船,静静漂浮着,让两脚兽帮它们抓痒。 每条鲸鱼每只海龟都知道两脚兽管治藤壶。 就像每条鲨鱼都知道海底隔一段路就会有的“洗浴中心”在哪里。 和安澜一样,彩虹出生在人群的注视中。 泡泡上午还在吃闪电一路叼回来的小灰鲸,中午就边游边喊疼,要长辈们托着它往前游。坎蒂丝宠女儿是宠得要星星不给月亮,但在这种时候也不敢由着它的性格来。 单鳍残缺,注定了泡泡有它自己平衡重心的方式,在它小时候大虎鲸们还能顶着它,但它现在长大了,又是在分娩这种关键时刻,全家人轻易不敢用顶托去破坏重心,只能在边上加油鼓劲, 这下可把泡泡气坏了。 新手妈妈一边努力往前游,像维多利亚教的那样做出打滚这种辅助分娩的动作,一边把某位远在墨西哥的雄虎鲸和它的家族喷了个狗血淋头,也不管人家其实只是很正常地进行了一次联姻。 上天在它出生时夺走了很多东西,在它长大后却又慢慢地归还到它手里。 比起嘉玛和坎蒂丝,泡泡没挣扎多长时间就在一次上浮中娩出了幼崽的尾巴,接着两个翻滚,就把它完完整整地从身上分离开来。 维多利亚熟练地顶着小虎鲸往海面游,其他大虎鲸们赶忙都凑过来看,坎蒂丝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因为它被还在嘤嘤撒娇的泡泡拖住了脚步。 完全没有半点要来看孩子的意思啊。 没办法,它还觉得自己是个宝宝呢。 安澜一边腹诽一边浮到水面上去看家里的新成员,因为是从下往上的角度,她先看清楚了新成员的性别——雌性,在心里小小地欢呼了一下。 再往上去,才能看到新成员的全貌。 干干净净的眼斑和鞍斑,没有什么胎记,黑是黑白是百,唯一独特的是它的喙,比起一般虎鲸圆润得快看不出来的喙部,这条幼崽的喙稍稍有点突出,更像小海豚。 好小一条。 但是它好可爱。 安澜以八百码的速度被捕获了。 就连维多利亚和嘉玛也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它们检查发现这只幼崽非常健康,从背鳍到胸鳍到尾巴没有不妥当的地方,就好像要把当时泡泡出生时的遗憾全部弥补一样。 就在长辈们把它团团围住的时候,小虎鲸先是细微地叫了一声,然后从头上喷出一大股气来,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呼吸。 阳光正好,这股喷出来的潮湿气流在它头顶氤氲着,将撞入其中的光芒柔和地改变了模样,制造出一片小小的彩虹。 绚烂又夺目。 几乎是立刻地,安澜就在心里确定了这头幼鲸的名字,也确定了它将会成为自己的下一个“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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