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屋里请。”荀延热情好客地招呼道。 董晓悦有点看不惯他这反客为主的架势,不过又不好说什么,嗯了一声,回头叫侍女们把东西搬进屋里,然后打发他们离开,只留了红靺鞨在廊下等候:“我和荀公子说几句话。” 荀延吊着条胳膊,身残志坚地替她拖了张独榻来,又搬了小火炉和铜铫子来煮茶。 “你别忙活了,我就送点东西来,一会儿就走。”董晓悦道。 荀子长顺着她的话看了看堆了满榻的匣子。 董晓悦脸一红,撇过脸,干咳了两声道:“回来的时候路过西市,顺便捎了点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凑合用吧......” “殿下所赠自然是最好的。”荀延温柔地一笑,像是初融的春水一般,他穿着一件轻软的旧衫,没绾发髻,任由发丝凌乱地垂落在肩头,越发像个妖精。 董晓悦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茶汤微沸,咕嘟嘟地翻着泡泡,荀延掀开茶铫盖子,用竹夹从青瓷镉子里取了几片干果投进茶汤,一股佛手柑的清香随着水汽溢了满室。 茶煮好了,荀延先斟了一碗递给董晓悦。 董晓悦接过茶碗抿了一口,趁机咽了咽口水,用下巴点了点他的胳膊:“你的手好点了吗?太医来给你换过药了?” “多谢殿下垂问,已经不疼了。” “哪有那么快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自己小心着点,”董晓悦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要是在我这里有个好歹,回头我不好跟尚书府交代。” “是。”荀延温顺地答应。 “听我阿兄说,你明日就要去门下省报到了?”董晓悦绕着弯道,“都准备好了吗?缺什么东西跟我说就行了。” 荀子长撩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她。 董晓悦慌忙解释道:“你住在这里就是我的客人,我当然要尽心尽责地招待你。” “多谢殿下盛情款待,”荀延提起铫子放在托盘上,封上炭炉,然后抬起眼皮,望着董晓悦,“殿下今天来是要问周御史上劾奏一事吧?” 董晓悦正愁怎么提,没想到他主动开口,便不与他拐弯抹角了:“是你吗?” “不是。”荀延毫不犹豫地回答。 董晓悦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如果是他指使那御史弹劾她,那这个人的心思就有点可怕了。 “我说不是,殿下就信了么?” “......”董晓悦心头一跳。 “真的不是我,”荀延眨眨眼,“我什么时候骗过殿下?” “......”真是大言不惭! “竹里馆那晚不算,”荀延伏在案上,凑近了些道,“风月的事,怎么算骗?”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董晓悦凶巴巴地白了他一眼,荀延像吃了蜜一样满足,笑意像春潮一样从眼底往上冒。 见董晓悦气恼,他坐直了身子,收敛了笑意:“见不得林家好的大有人在,见不得林二郎飞黄腾达的也不少,特别是他那十几个兄弟,一个个眼红得跟兔子似的。” 董晓悦一听这数字吓了一跳,这林老头也够可以的,生起儿子来比皇帝还多,跟荀家一比,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林家虽然显赫,但是资源总量是有限的,父祖的关注也是有限的,儿子一多,分下来自然就少,林驸马生母卑贱,能奋斗成林家小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实属不易。 “林甫想必以为这是殿下故意给驸马和林家一个下马威,故而恼羞成怒,借故拖延婚礼,”荀延幸灾乐祸地弯起眉眼,“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惹恼了陛下,弄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事虽然不是我做的,不过我也是乐见其成。” “为什么?”董晓悦挑挑眉,“你和林二郎有仇?” “殿下不是明知故问么?”荀延故作诧异,“在下和林公子没什么私怨,他不怎么看得上在下,他生性如此,看谁都一样,我不与他计较。不过殿下一日不与林公子完婚,在下便还有机会。” “......”董晓悦狐疑地凝视着他的脸,想找出点蛛丝马迹,“行了,别胡说八道了,说正经的,你到底想干嘛?” “殿下也觉得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么?”荀延挑了挑眉,微微侧头,这神情使他有些少年般的天真,“我从一开始就告诉殿下,我心悦你,我想与心上人长厢厮守,这理由还不够么?”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董晓悦苦恼地揉了揉额角,她实在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他一见钟情以身相许,不过要说他另有所图,似乎也没什么道理,他是荀家的独苗,打小众星捧月一般,钱财权势地位什么都不缺,要是他有志于仕进,那也不会在寺庙里一待十几年。 荀延抿了一口茶,把茶碗撂在案上,用左手轻轻抚着碗沿,柔声道:“我师父说我天性凉薄,看什么都如过眼云烟,天生就是个遁入空门的料,我也的确如他说的那样,眼空心也空,看什么都如梦幻泡影。” 董晓悦听了这话心脏骤然缩紧。 荀延继续道:“我在家锦衣玉食不觉其甘,在山寺箪食瓢饮也不觉其苦。我是去寺中避灾厄的,灾厄避过了,我却懒得下山,前些时日硬是叫师父赶了下来。他说我有一段尘缘未了,我不信,只当他看我烦,编了瞎话赶我走,直到那日在竹里馆见到殿下......” 他顿了顿,抬起眼:“我才知道,这尘缘恐怕是一辈子不能了了。” 董晓悦离开长留馆,脑袋仍是晕晕乎乎的,仿佛被灌了一大碗迷魂汤,这狐狸精道行太高,底细没探出来,差点把自己弄了个底掉。 董晓悦伤感地望了望苍蓝的晴空,还是找机会跟林驸马见个面吧。
第56章 驸马 长乐长公主、林二郎和荀公子的这段公案仿佛生了翅膀, 不到半天就传遍了全京城, 众人都等着看林家的好戏。 林甫虽然口口声声要监军西北,还嚷着即日启程,可真到了该动身的时候, 却掐准了时机“一病不起”了。 如此做作难免被人耻笑贪权恋栈, 不过林中书为官多年,很知道里子比面子重要,离了京就是离开权力中枢,只为争一口闲气很不值当。 他在朝会上不过是甩个脸子, 给皇帝和长公主点颜色看看,谁知道玩脱了,直接惹恼了天子, 好在林中书能屈能伸,耍得了大牌也认得了怂,一告病谁也拿他没辙。 林二郎倒是八风不动,哪怕父子俩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他还是该咋咋的, 下了朝会照常去门下省办公,面对同僚们或同情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神, 只是视而不见——这就是面瘫的好处了。人们爱看热闹,见林二郎这里没有热闹可看,只觉自讨没趣,悻悻地散了。 林珩有真才实学,又是未来驸马, 在御前一向得脸,天子没事总喜欢让他随侍伴驾,今天因为他爹的那番做作,天子连带着看他也糟心,不召他去御前侍奉了。林二郎宠辱不惊,落得清闲,把手头的公务处理完,难得准时下班,酉时不到就回了林府。 进了门一下马,就有父亲院子里的下人请他过去一趟。 林珩来不及回房更衣,径直去了林甫的外书房。才走到院门口,林二郎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鬼哭狼嚎,夹杂着女人的痛哭,鸡飞狗跳不可开交。 林珩一听这嗓音便知是嫡母张氏,挨打的这个自然是他的嫡兄弟林三郎了。林家十几个儿子中,原配张氏所出的只有大郎和三郎两个,两个都对他恨之入骨,不过他大哥还没蠢到这个地步,就算勾结外人算计庶弟,也不会那么容易叫人抓住把柄。 今天上书弹劾长公主的周御史是林三郎的远房表亲,平日里就常巴结着他,找他下手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人家这是他们林家窝里斗,也只他三弟这蠢物想得出来。 林甫勃然大怒不奇怪,不过偏挑这个时候打儿子,显然是打给他看的。骨肉至亲之间都耍这种心机,林珩心里腻味,微微皱了皱眉,对门口向他行礼的下人点点头,不声不响地跨进院门。 “......有这能耐怎么不去与外人斗?”这是林甫的声音,“吃里扒外的东西!” “琅儿已经知道错了,你......你真要将他打死......才罢休么?”女人哭丧一般嚎着。 “我教训儿子,妇道人家休要置喙!”林甫高声呵斥。 话音未落,又是“啪啪”两声笞杖打在皮肉上的声响。 “好!好!索性把我们母子几个一块儿打死,让你那娼妇养的好儿子与你光宗耀祖去罢!”女人止住了哭,恨声道。 林珩听到“娼妇”两字脚步顿了顿,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他面无表情地穿过庭院,拾阶而上,在门口帘子前停住脚步。 僮仆向他行了礼,赶紧进去通禀,林甫一听二儿子来了,对着屋里的三儿子道:“再有下次,我亲手打死你这孽子!还不快滚!” 不一会儿,钗斜鬓乱满面泪痕的张氏扶着龇牙咧嘴、一瘸一拐的林三郎走出来,林珩朝张氏行了个礼:“见过母亲。”又对林三郎颔首:“三弟。” 林三郎露出个凶狠的表情,有心发两句狠话,又怕被父亲听见,往林二郎脚边啐了一口。张氏则用肿得桃子似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仿佛要剜下他一块肉来。 林珩不露声色,避到一边,等他们走了,这才打帘进屋,向父亲行礼。 林甫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手里还拿着笞杖,杖头上隐隐沾着血迹。 见了他,林甫脸上的怒容消了不少,把笞杖撂在一边:“二郎来了,坐罢。今日天子可曾与你说什么?” 林珩摇摇头:“回父亲的话,今日陛下未曾召我去御书房。” 林甫听了并不意外,捋了捋胡子,眉间川字纹深了一些:“今日的事是我失策了,想来天子要借机敲打一番,必会冷落你几日,你须得小心勤谨地侍奉,切不可流露出不忿之色。” “是。”林珩恭谨答道。 林甫觑了觑儿子的冷脸,没看出什么情绪来,便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这三弟糊涂蠢笨又鼠目寸光,为父已经教训过了,一家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怨,他毕竟年纪小,你身为兄长,莫要记恨他。” 林三郎都十九了,去岁行了加冠礼,怎么都算不上年纪小,都说林中书偏宠庶孽,已经到了昏庸的地步,可林二郎明白,他真正看重的还是那两个出身高贵的嫡子,哪怕他们再没出息,闯再大的祸事,也有父亲兜着,而他得到的所谓宠爱则是沙子堆起来的,看着像回事,实则一个浪头打来便什么都不剩了。 不过林珩还是顺从地道:“父亲教诲,儿子谨记在心。” 林甫点点头,抚了抚腰间玉带,眯缝着眼睛,半晌不说话,屋子里只有风吹帘子的细响,林珩端端正正地踞坐在席子上,脊背微微僵硬,他从小和父亲独处便觉紧张,长大成人后仍旧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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