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思念母亲, 可林甫总是以课业为由阻止他经常去探望,偶尔去一次,也是由他亲自陪着,母子俩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再后来,林珩入宫伴皇子读书, 更是鲜有机会去小罗山看母亲。 就在他十二岁那年的初春,母亲暴毙了,林珩之所以感到蹊跷,是因为她死前一个月把多年来伺候陪伴她的秦妪送出了京。 他只是怀疑母亲的死另有隐情,谁知自己的身世中还隐藏着这样惊人的秘密。这秘密多年来一直折磨着母亲,直到一场时疫让她获得最终的解脱——讽刺的是,他母亲确乎是病故的。 林珩在得知这些往事的时候,只觉天意弄人。兜兜转转这么些年,他为了一口气反感这桩婚事,与长公主僵持着,虚耗着,却偏偏在他开始动心的时候,被告知他们可能是兄妹。真相揭晓的那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永远蒙在鼓里。 更叫他寒心的是林甫,这个他自小视为父亲的人——他明明知道一切,却一力促成他和长公主的婚事,为什么?他明知道自己可能是先帝的血脉,将他养大只是因为不忍让母亲伤心?还是有别的目的...... 林珩阻止自己往深处想,他只知道自己这二十多年的岁月,是一场骗局,一个笑话。 他凝视着父亲,看着他收敛起惊慌的神色,用虚假的笑容把破碎的面具黏好,一张脸又像上了釉一般无懈可击。 “阿珩,”林甫审慎地看了儿子一眼,“难道我们父子多年恩义,比不上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几句话?当年你阿娘确实伺候过先帝......” 提起往事,他流露出一些货真价实的怨忿和痛苦:“是为父无能,护不住她......不过你的的确确是林家亲生的骨肉,那避子的药方经名医反复验证,不会出差错,还有高人的卜筮为证。我林甫可以对天起誓,若有半句虚言,有如日!” 他不惜发毒誓取信于自己,林珩有一瞬间几乎信了,然而他已经不是几岁幼童了,既然他母亲和太子之间确有其事,他未足八月便降世,他和长公主就可能是亲兄妹。时人相信卜筮,他自小读圣人言,对那些神神鬼鬼的事天然有些排斥。 何况只要有些微可能,他就不能娶长公主。 林甫见儿子默然不语,叹了口气:“你既知晓了当年的事,难免对这桩婚事介怀,这是人之常情,阿耶不逼你,待回了京,我去求天子,无论有何后果,都由我一力承担。” “不敢连累父亲,儿子去向陛下负荆请罪。” “说什么傻话,又和阿耶见外,”林甫无奈地笑笑,长叹道,“只是阿耶年纪大了,过不了几年就要致仕,往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林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走罢,”林甫拍拍儿子的后背,“他们还在前头等着我们。” 这种时候还惦记着出外打猎,实在有些不合常理,不过林珩没有多言,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绕过半个庄园,来到前院,骑上自己的白马,与林甫并二十来个仆从、部曲,往山林里去了。 小罗山庄园附近的几个山头都是林家的产业,苍岭一带山势平缓,草木繁茂,栖息着许多飞禽走兽,是狩猎的好去处。 林家父子骑术高超,坐骑又是大宛进贡的良驹宝马,很快便把侍卫们远远甩在身后。 出了先前那档子事,林珩有些心不在焉,林甫却是兴致勃勃,他极爱打猎,在追逐和杀戮中,他苍老冰冷的血液仿佛再一次年轻和沸腾起来。 今天他似乎特别骁勇善射,没过多久,马后便挂上了几只滴着鲜血的雉鸡和野兔。 林甫拉住缰绳,侧过头,洋洋得意地朝儿子笑道:“二郎,你可要加把劲了,半个时辰了怎么还一无所获?” 话音刚落,距他们十几步远,一头雄鹿从树后闪出来,只见它犄角高张,身形矫健,十分神气。 林甫一见那头鹿,两眼放出光来:“好漂亮的头鹿!” 雄鹿察觉动静,转身便往林子深处奔去,林甫不急着搭弓射箭,对儿子喊了一声:“跟上!”两腿一夹马腹追了上去,林珩紧随其后。 那雄鹿速度极快地往林子深处钻,林家父子左闪右避,堪堪躲开拦路的树木,追到一片林中空地,那头狡猾的鹿往布满垂葛悬萝的密林里一钻,他们便只有望洋兴叹的份了。 林珩举目四望,满眼深浓的绿色融化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他们不知不觉来到了密林深处,部曲们的马蹄声早就听不见了,偶尔能听见小兽从树丛间钻过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除此以外,便是一片寂静。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他听见背后传来开弓的声音。 林珩垂眸看了眼岩石上的苍苔,感到一股潮湿的寒意直往他骨头缝里钻。 他慢慢地转过身,一枚箭镞像毒蛇的信子,正对着他。 “知道你出生时我为什么没直接把你溺死?”林甫晃了晃马缰,笑着讥诮,“因为你阿娘苦苦哀求,以死相逼,我不得不留你一条命。” “阿娘过身后,您有的是机会杀了我。”林珩提醒他。 林甫收了笑,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嘴角往下垂,法令纹像两道深堑。他扬起下颌,皱着眉扫了儿子一眼,这是他第一次不用费心掩藏自己的嫌恶,两个人都感到莫名的轻松。 “不过后来我发现留着你一条命也不全然是坏事,”林甫突然舒展眉头笑起来,“先帝青睐器重你,公主对你一见倾心,可见血浓于水。” 林珩平静地望着他道:“我未必是先帝的血脉。” “那又如何?”林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林甫难道还缺一个下贱乐伎生的庶子?你若是乖乖地尚主,把长公主伺候好了,对我们林家还算有点用处,几次三番地忤逆我,如今还要悔婚,让皇帝迁怒于我,迁怒于整个林家,我还会留着你这个孽障?不想娶?那便去死罢!” 不停歇地说出这番话,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心里钝钝地痛了一下,随即感到畅快。他一生汲汲营营,鲜有儿女情长的时候,仅有的一点稀薄的感情都给了林珩的生母,可惜这点感情不足以让他违抗太子,却足以让他耿耿于怀二十多年。 林珩一直感到父亲待他与别的子女不一样,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只是隐隐感到不自然。此时他总算明白了,那是极力掩饰的恨。 他没料到林甫会心狠至此——其实料到了,在他坚持来打猎,又刻意甩开侍卫的时候,他早该料到了。 可是林珩不死心,万一他会顾念这些年的情义呢?他愿意试一试,哪怕为了这万一,他有一万的可能会搭上命。 林甫拉弓的手颤抖着,脸颊直哆嗦,一滴汗顺着鬓角滑落下来。 有些事在想象中总是比实际做起来容易,把这孽子骗到林子里,甩开侍卫,找机会杀了他,藏到隐蔽的地方,不等侍卫找到他,野兽就会把他啃食,只要把秦妪灭口,没有人会怀疑他这个痛失爱子的父亲。 可是对着林珩那张年轻的脸,他的手像是黏在了弓弦上,怎么也没法把那支箭射出去。 *** 董晓悦带了四个侍女,十来个侍卫,乘着轻车快马,用了不到两个时辰,赶到林家位于小罗山中的庄园,却得知他们不巧晚了一步,林家父子去山中狩猎了,少说也要两三个时辰之后才能回来。 林家下人礼数周全地招待长公主一行人,董晓悦被迎入一处雅致的馆舍,好茶好饭地管待着,她虽然心里莫名急躁,可是林家的猎场一望无际,十几二十个人往林子里一藏,上哪儿去找? 董晓悦只得耐着性子,捧着茶碗,坐在廊下,望着庭前的奇花异草们发呆,时不时揉揉眼睛——这眼皮从早上起就跳个不停,都几个小时了,非但不消停,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就在她和眼皮较劲的时候,有个人猫着身子轻轻推开半掩的院门闪了进来。 侍卫正要发难,董晓悦看清楚来人的脸,惊讶道:“白羽?” 白羽一愣,长公主怎么会认识他?不过这种时候无暇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匆匆行了个礼:“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侍卫搜了他的身,没搜出什么危险的东西,董晓悦便屏退了左右。 下人们一离开,白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殿下救救我家郎君!” 董晓悦大惊:“怎么回事?林珩出什么事了?” 白羽不善言辞,越是焦急越是语无伦次,好容易才把话说清楚。 董晓悦昨天见到林珩就觉得他不太正常,如今听白羽一说,才知道起因是见了个南边来的旧仆,两人具体说了什么,白羽也不甚明了,只知道和林珩的生母脱不了干系。 “小郎君虽然不明说,可他这些年一直寻找那老仆妇的下落,必定是怀疑娘子当年突然过身有什么内情,”白羽找到了长公主这个靠山,总算安心了点,“见了那仆妇后,小郎君的脸都脱色了,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你也别太担心了,”董晓悦安慰他道,“等他回来,我想办法问问他。” “殿下您有所不知!”白羽一急又结巴起来,“下下......下人们私下里嚼舌根,说娘......娘子死得蹊跷,胡吣什么的都有,万万一小郎君怀疑到郎君身上......奴婢从小侍奉小郎君,说句不不不中听的,奴婢看他的模样,怕他想想想不开......做傻事......” 董晓悦浑身发冷,如果林珩他娘真是他爹弄死的,爷俩在深山老林里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她腾地站起身:“他们平常都在哪一带打猎?赶紧带我去!”
第66章 救美 白羽只知道林家父子往年都是在西南方的山林里打猎, 具体的方位却是不得而知了。 董晓悦找来接待她的林家管事问了问, 对方也是一问三不知,她只好带着十多名侍卫,和白羽一起去林家父子常去的那一带碰运气。 山路崎岖, 情势紧急, 当然不能优哉游哉地坐马车,董晓悦命人牵了一白一黑两匹好马,把白马给了白羽,自己跨上黑马, 扬鞭朝着山里飞驰而去。 侍卫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死活想不起来这身娇体弱的长公主殿下是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董小姐上过几次马术体验课,不过要说骑术突飞猛进, 还是多亏了第一个梦里不堪回首的逃亡经历。 林海莽莽,十几个人散落其中宛如沧海一粟,找起来谈何容易,董晓悦叫侍卫们分头寻找, 自己和白羽一组, 在遮天蔽日的树木间穿梭,时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 寻觅林家父子的踪迹。 他们的运气不算太差,找了约莫半个时辰,发现一队林家部曲,上前一问,得知林甫和林珩追赶一头鹿, 和他们走散了。 侍卫指了个大致的方向,董晓悦没多说什么,带着白羽沿着马蹄的痕迹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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