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他住在法藏寺一间远离佛堂的禅院里,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佛堂的方向有响动,未及细细分辨,只觉身子一轻,竟是从床上飘了起来,回头一望,身体分明好端端地阖眼躺在床上。 他怀疑自己离魂了,想回到身体里去,却怎么也回不去,反而身不由己地往外飘,从墙壁中径直穿了过去。 他就这样穿过重墙飘进了佛堂后的院子里,刚飘进西厢,眼前骤然大亮,等回过神来时就到了这里,还成了个名叫崔珉的小推官。 这位小崔帐干不简单,是个天生的阴阳眼,能通鬼神,靠着这项看家本领破了不少大案要案,空闲的时候还兼职帮人家捉鬼除邪,赚外快攒老婆本,是个难得的才俊。 “......”董晓悦听完他的解释,不知该作何评价,杜御史好歹是一方监察,真是屈才了。 “你到这儿来是公干?” 杜衡眼神闪了一下,摇摇头:“是这宅子里有鬼物作祟,主家请我来看看。” 董晓悦打了个寒颤,往他身边靠了靠,偷眼瞧了瞧身后的屋子,压低声音道:“是什么啊?看到了吗?” 杜蘅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迟疑道:“你看看自己脚下。” 董晓悦不明就里地低下头:“我的脚怎么了?挺好的啊。”大小适中,形状也不赖。 杜蘅绝望地叹了口气:“我同你说了,你别吓着,你没有影子。” 一股寒意直冲董晓悦的天灵盖,她“啊”地惨叫一声躲到了燕王殿下身后。 杜蘅无奈地把她冰凉的爪子从腰上扒拉下来,转过身,犹豫了一下,拍了拍她的头:“怕什么,又不是别人。” 董晓悦仍旧是心有余悸:“这么说……作祟的是我?”没道理啊,她才刚来,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飞来横锅嘛! “不是,”杜蘅斩钉截铁道,“作祟的是个无头女鬼。” 董晓悦一声哀嚎扑上去抱住了杜蘅。 杜蘅眼里闪过一丝促狭,过了半晌才伸手轻轻拍她的背:“好了,不逗你玩了。” “你骗我?!”董晓悦气得咬牙切齿,把他一推,心里来了个素质三连。 燕王殿下冷峻的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笑意,像晨曦照入深静的松林,董晓悦愣了愣,彻底没脾气了。 “没骗你,”杜蘅正色道,“真的是无头女鬼。” “……” “此地是知府谭孝纯……”杜蘅顿了顿,似乎不知该怎么措辞,“在外头所置的宅子……” 董晓悦恍然大悟,原来那江氏是个外宅,那她的种种古怪之处就说得通了。 “那江氏是郢州人,原是个……风尘女子。谭孝纯前些年任襄阳知府,两人因此相识……” 谭孝纯一年前来此地赴任,将她一起带了过来,这宅子就是那时置办的,当时请了风水先生相过宅,并无什么不妥,江氏主仆几人住进去之后也一直平安无事,谁知道就在江氏怀孕满三个月的时候,出了问题。 江氏睡眠素来很浅,怀了身孕更是时常半夜惊醒。 有一回午夜醒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看见镜台前坐了一个人。 起初她以为是伺候她的冯嬷嬷,便唤了那人两声,那人不言不语,江氏觉得古怪,睁大眼睛定睛一看,那人肩膀上空落落的,根本没有头颅! 第二日冯嬷嬷和男仆寻了个道士来作了场法,那女鬼消停了几日,可没多久又来了。 自此,每逢月明之夜,那无头女鬼必然出现,起初还只是远远地坐一会儿,不怎么扰民。 那江氏也是胆大,感觉她似乎并无恶意,渐渐的也习惯了。 可那女鬼近来似乎不满足于远远坐着了。 前几日江氏午夜梦回,一睁眼就看到那无头女尸立在她床边,离她只有几寸的距离,还把手往她脸上摸。 人鬼殊途,那女鬼不能触到她,江氏只觉脸上有一股阴冷之气,饶是她再胆大,也是两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便觉腹中绞痛,找大夫来诊看,是因为受惊动了胎气,喝了几副安胎药才稳住了。 谭知府听说了这事,便叫人请了名声在外的捉鬼小能手崔帐干来。 董晓悦顿时认怂,挨到杜蘅身边,寸步也不敢离开。 “怎么吓成这样?”杜蘅弯着眼睛道,“不是连尸妖都不怕么,还以为你胆子大得很。” 董晓悦觉得虚无缥缈的鬼魂比腐尸可怕多了,但是这不太好解释,她想了想道:“尸妖像狮子老虎,只要它们不来吃我就行,五彩斑斓的还挺可爱。鬼就像蛇,别说是真的,画上看见都觉得毛骨悚然。” “蛇有什么好怕的?”杜蘅挑挑眉,表示无法理解。 “……”这种没来由的恐惧很难解释,董晓悦想了想,“你就没什么特别怕的东西么?” 杜蘅闻言一怔,有些茫然,他不记得自己怕什么,可是心底深处却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像有蛇爬过。 没等他想明白,董晓悦打断了他的思绪:“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不怕尸妖?” “上清天雷玄气所成吉祥三宝正日天王。” “……”董晓悦羞耻地挠了挠额头。 正要问问详细情形,那中年男仆在院外叫起来:“帐干?您还好么?” “无事,不必担心。”杜蘅答应了一声。 “我去屋子里看看。”他转头对董晓悦道。 董晓悦下意识地抓住他袖子。 “你要随我一同进去么?” 董晓悦犹豫着点了点头,还是跟着他安心些:“你知道怎么抓鬼么?” “知道,”杜蘅胸有成竹地道,低头看了看她紧紧扒着自己的手,“这不是抓住了一么。” “……” “我没捉过鬼。”杜蘅说的是实话,他也是初来乍到,一进梦里就被赶鸭子上架,莫名摊派上一个捉鬼的任务。 “……” “不过想来不会太难罢。”杜刺史当年是名满京华的天才少年,有种学霸的盲目自信。 董晓悦将信将疑,不过看他那么笃定,也安心了不少。 “别怕,鬼魂一般只能在夜晚出没。”杜蘅一边安慰她,一边掀帘子走进空无一人的卧室,董晓悦方才就是从那间屋子里出来的。 “不对啊,”董晓悦抓着他的腰带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不是说只能在夜晚出没吗?那我怎么白天出没?” “你应当不是鬼魂,”杜蘅已经搜完了正房,往东厢房走去,“依我看大约是生魂一类。” 这位崔帐干每次捉鬼都留下了详细的文字纪录,杜蘅穿来以后翻阅了一遍,其中就有一篇提到了生魂。 据崔帐干的记载,生魂是因为某种特殊原因离开肉身的活人魂魄,介于鬼魂和生人之间,可以在光天化日下活动,也可以移动物品,不过没有影子,一般人也看不见,和董晓悦的情况基本吻合。 至于董晓悦为什么会以这种状态存在,当过僵尸和佛像之后,这种问题已经显得无关紧要了。 一人一魂把正房、厢房和倒房,乃至于净室和厕房都看了一遍,到处岁月静好,并没有撞见鬼魂。 董晓悦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放了回去。 “咱们先出去罢。”杜蘅若有所思地道。 “嗯。”董晓悦求之不得。 “晚上再来。” “……”
第78章 夙缘 董晓悦跟着杜蘅走出院子, 那仆人神色紧张地走过来, 朝着杜蘅打了个千儿,却全然不理会他背后的董晓悦,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似乎真的看不见她。 董晓悦觉得新奇, 走到那仆人跟前,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那仆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压低了声音问杜蘅:“帐干, 您可曾碰见……那……那个……” 杜蘅摇摇头:“未曾得见。” 管事显然松了一口气,抬袖掖掖额头上的虚汗,可旋即又忧虑起来, 鬼没捉住,要是等人走了再出来作祟可怎生是好? 他本是谭府的家仆,因为得罪了太太屋里的管事被穿了小鞋,费了不少心思和银钱运作, 才到这外宅做了总管, 图的是规矩小差事轻省油水又足,哪知道才来了两个月不到便遇上这等倒霉事, 真是流年不利。 即便那无头女鬼不找他麻烦,若是江氏和腹中孩儿有个好歹,他那些银钱便打了水漂了,说不定还会被府君迁怒。 他把这崔帐干视作救命稻草,哭丧着脸道:“求帐干救命!” “在下方才四下里看了看, 贵宅藏风纳气,风水上佳,论理不是招邪聚阴的格局,看来此邪祟颇有道行,甚是棘手……”杜蘅装模作样地捏了捏眉心,摇摇头,“劳烦赵管事与谭府君说一声,还是另请高明罢,小可贪生怕死,还想多活几年。” 赵管事哪里肯轻易放过他,长揖至地,苦苦哀求:“帐干道法高强,什么妖魔鬼怪不是手到擒来?求您救救咱们娘子和小郎君,救救这上下十几号人……” 边说边上道地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不由分说地塞进杜蘅手中:“这是小人的一点孝敬,若是帐干能消灾解厄,府君处定有重酬。” 杜蘅假意推辞了一番,不露声色地掂了掂银锭,对那分量和成色比较满意,方才假惺惺地信口开河:“那鬼物与你家主人有些夙缘,小可平白掺合其中,免不得折了自己的福禄和寿数……” 他看着那白花花的纹银,不屑一顾地一哂,仿佛在看一堆粪土,叹息道:“不是小可贪心,只是若不收你这消灾银,与你反而无益有损。罢了罢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可尽力而为便是了。” 赵管事千恩万谢:“小人定为帐干立个长生禄位,早晚诵经,求神佛保佑帐干长命百岁福禄双至!” “禄位倒是不必了,小可并非尘世中人,寻常禄位于我也没甚用处,倒不如我自己写几道符有用。” 赵管事识趣地掏出又一块银锭:“不成敬意,权充帐干黄纸朱砂之费。” “赵管事有心了,”杜蘅熟练地接过银子袖好,“那鬼魂青天白日下不敢贸然现身,只能待入夜再作计较,小可还有几句话要问江娘子,有劳赵管事。” “帐干太客气了,请随小的来。”赵管事点头哈腰一通,把院门锁上,贴了道黄符纸,然后举步走在前边领路。 全程围观的董晓悦差点惊掉了下巴,每个梦里的燕王殿下都有些微妙的差异和独一无二的特点,但是钱财上从不计较,迄今为止无一例外。 这一位……还真是独树一帜。 赵管事在前头领路,杜蘅放慢脚步落在后面。 董晓悦仗着管事听不见自己说话,便对杜蘅道:“捉鬼真的会折寿吗?” 杜蘅轻轻摇摇头,眨眨眼,给她一个“我哪儿知道”的眼神。 “……”董晓悦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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