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陵帝缓缓道:“你知道?”他大概舍不得放弃任何机会,——也绝不会再错失任何机会,纵然他跟前那些子人都表示银竹很可能是为了保命而胡诌的,他也愿意信一信。 流云子神情莫测,静立一旁,却没有表态。 敬陵帝淡淡抬手示意人替银竹解开:“朕的耐心不多。” 银竹道:“但是,陛下既然选择信我一信,便该全然相信,臣下此时需要准备一些法器。” 座上帝王神情没有什么波澜,吩咐人说,他要什么就准备什么。 银竹终于得以自由行动,借口回去取法器,要单独离开一会儿。 有人便异议道:“陛下,若他跑了怎么办?卑职认为应当命人严加看守,寸步不离。” 敬陵帝只是淡淡说道:“耽误了他施法,你们担当得起?” 他们便都闭了嘴。 这时,他突然也隐隐期待起来,这个南越大祭司,他似乎有十足十的把握。 想到即将能和她见面,……他沉寂很久很久的心脏,忽然开始剧烈跳动。 心如擂鼓,仿佛连血脉都热起来了。 他想,这回若是见到她,……他绝不会,绝不会再伤害她……他要将她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不叫她受一点儿委屈了。 他甚至嘴角已经牵出了无意识的淡淡的笑意,似乎可以想象,久别重逢以后,该是多么美好的情景。 他目送银竹离开。 银竹刚出了衡军大营,便见到了一个衡军士兵,十分可疑地在草木丛边站着,他心觉是刚刚那人,急忙跑了过去,果不其然,刚近他的身,那人已抓住了他的胳膊,连带几下腾跃,隐进草木之中。 —— 银竹再回来已是后半夜。 大家都很困,刽子手昏昏欲睡,场中依旧精神抖擞的,只有小命很可能不保的南越众人,和座上的冷峻帝王。 敬陵帝银袍如雪,单手支颐,坐在正中,毫无倦意一般,天上斜月西沉,夜深人静,偶尔两点昏鸦聒噪。 他的漆黑眼睛黑得发沉,见到银竹带了个什么银铃铛和一盏灯回来,皱了皱眉,淡淡问他:“这是何物?” 银竹回他说:“此铃铛是我们南越巫祝的招魂铃。此灯是长生烛。” 招魂,长生…… 他淡淡看向天上月,道:“招魂?” 银竹的神情十分坚定,道:“不错。招魂。不过……” 听他话有未尽之意,敬陵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不过什么?” 银竹垂了眼睛,犹豫道:“臣下法力低微,纵使招魂,先皇后也只能与陛下隔帐相见。” 良久,他才听到随着夜风遥遥传来的一句:“好。” 仿佛有无尽哀戚,无尽苦楚。 依照银竹的要求,在一片草海上设起了围帐。两个士兵帮忙将银竹的那盏长生烛安置在了帐中。 烛尚未点亮,依着吩咐,又将周围方圆五里的灯火尽数熄灭。 这世界一片漆黑,长夜里唯一的光,来自天上那一钩单薄的下弦月。 扶熙伫立在了离那帷帐足足有三百步处,永夜之中,白衣似雪,他拥紧了鹤氅,这时候,难得觉得身子有些发热,疑心是即将见到她了,心中难以抑制的激动。 银竹说不能离得太近,否则阳气重些,就要叫魂魄飞散了。 他便踟蹰不敢前行,唯恐稍近一些,叫她魂飞魄散,再不肯回头。 银竹在月下摇动起了他的那把招魂铃,清脆银铃声响起来,叮铃铃的,凉得像满山落雪的时节。 他迫切等着那盏长生烛亮起来。 不知过了多么久。 终于,帷帐中的灯火哗然一亮,像在茫茫永夜里唯一的光明,令所有人眼前都花了一花。 紧接着,大家屏住声息,只见雪白帷帐中,竟的的确确显现出了个女子身影。 影子纤纤,三千青丝如瀑。
第95章 他望见帷帐中的影子, 喉头一热,嗓音哑得厉害,轻轻唤她:“絮絮。……” 目光黏在了那道纤纤影子上, 分毫不舍得离开。 长生烛光火摇曳着, 夜风吹动,烛焰忽明忽暗, 影子也忽明忽暗。 他差些要迈出步子去,银竹忙地拦他:“陛下不可靠近。” 他极不舍地将迈出的一步收了回去, 手攥得紧,指节被捏到发白,仿佛抑制着巨大的痛苦。 思念如海,不可穷极。 可此时, 就连靠近一些,也不能了。 他回想起了此前,术士们替他造梦。 他们说,可以在梦境中,求得一个圆满。 他信了。 平生不知相思之苦,唯独此时, 覆海倾山, 亦无半分用处。 入梦之后,他才知他的心结,原来在于流亡途中。 那段时日, 平淡如清汤寡水,他和她如同普世无数夫妻一般生活着, 即使清贫了些, 可那时,他拥有了世上再无法复刻的欢喜。 他在梦境当中, 的的确确重新见到了她。 他想,若平生已无法重来,不如在梦中重来,所以他满心期待,去做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丈夫——他望着尚且没有醒来的她,转头洗手作羹汤,期盼着这般平凡幸福的时日,可以在梦中久一点,再久一点。 然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落荒而逃。 明明是在梦中,他们明明承诺过,这会是一个圆满的美梦的。 她逃跑了,仿佛她带着俗世临死前一切一切的记忆,他枉然在她身后唤她,她却再没有回头。 奉舒镇分明很小,他怎样也找不到她了。后来乌云翻墨,下起瓢泼大雨,天地一瞬间晦暗苍茫,留他一个人,在雨中茫然四顾,就连梦中——梦中,她亦不愿意见他了。 再之后到了昙华凋零的那一夜,在玉昙楼前,她在楼上,他在楼下。隔了茫茫人海,一眼恍若经年。 他启声叫她的名字,可是看见她的那一瞬间,一柄银光寒沥的剑已穿心而过。 梦该是不疼的,但他在那个瞬间,依然仿佛有剧烈痛楚,传遍了四肢百骸,痛的大抵不是一剑穿心,而是,他遥遥望向她时,她的无动于衷。 她静静注视雨幕中的一切,仿佛在旁观一场无关痛痒的戏文。 这个认知,比起那穿心的一剑,更叫他疼得无以复加,心口生疼生疼。 她从前分明说过,绝不会再叫他死在她的面前——但此时,她只冷眼旁观,他的生死已与她毫不相干了。 大雨落下,惊雷滚滚而来,一道明亮的闪电仿佛劈开了天地,给了他第三次机会去见她。 也是那时,他在梦中失去光明的刹那,认出了她身旁那个男人。 尽管他不是第一次在她口中听到“他”的名字,真切见到时,却是另一番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做了对方足足四年的替身。她有没有一点点,爱过他呢? 就连在他的梦境中,对方也还是抢走了她。 从梦中醒来,他沉默良久。 术士们说,梦中那人道术高超,因此梦境中陛下才落于下风……但此后数次重造梦境,她却也再没有入梦相见了。 死别经年,魂魄亦不肯入梦。 今夜月隐星疏,茫茫草海万籁俱寂,雪白帷帐中,出现那道纤纤身影。 只一个影子,他也知道那是她。 刹那之间,他的眼尾泛起红晕,漆黑浓夜星前月底,她已是他的平生不可再、触手不可及。 帷帐中的倩影翩然而立,微仰起头,脖颈弧度优美,宛若天鹅颈项,令他记起某一个十五之夜,他到栖梧宫中,薄薄窗纸上,也这样映出了她的影子来。 他就这么久久凝望那道影子。 长生烛大抵是燃到了尽头,火焰剧烈晃动了几下,熄灭了,世界陷入了一片漆黑,唯有夜明珠犹自在他掌心熠熠。 便帐中重见……又如何呢。 银竹率先打破了这寂静:“陛下,已经结束了。” 扶熙顿了良久,嗓音哑浊:“太快了。” 快到好像一眨眼。 以前总以为她就在那里等他,只要回头……轻易就能见到。那时她的等待,是那么廉价易得。 而今时今日,难如登天。 他自嘲一笑,抬手掩着嘴角重重地咳嗽了好几声。垂下眼睫,盛夏夜里,好似落了一场白茫茫大雪,冷得他已经支持不住。 正在他准备下令撤兵放了人时,流云子却忽然吩咐左右的副将道:“速速将帷帐包围!” 天师在陛下跟前备受信赖,他的意思,一向是陛下的意思,左右副将没有多犹豫立即去做。 扶熙抬起眼睛,略带疑惑:“天师这是?” 流云子拱手启禀:“陛下,贫道愚见,今夜既将娘娘魂魄招来,不若趁此良机,困住魂魄,不再在天地间流离。” 扶熙俨然被他说动,眸光闪了闪,看着众人纷纷点亮了火把,照得南天亮如白昼,衡军士兵极快将那处帷帐团团包围。 这样明亮的时候,几乎什么也逃不出去了。 银竹瞳孔骤缩,急急上前几步争辩道:“不可!魂魄易碎,若是见到这般光明,岂不是魂飞魄散了!?” 他担心的是,在帷帐中的絮絮的安危。不知她可有趁方才一瞬漆黑,立即离开帷帐?否则若等他们近前揭开帷帐,那她假扮先皇后之事岂不是要暴露了? 依照这衡朝皇帝的疯狂和冷血,届时要怎么处置她这个冒牌货啊! 他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但无论他怎么反对,这位近于疯狂的帝王,都已经听不进去了,目光透出了一丝灼热,低低一笑:“不会的。她那么顽韧,就算魂飞魄散,也会来见我一面,索我的命。” 若她愿意的话。 帷帐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年轻帝王向帷帐迈出一步,又一步。 每一步如千钧重。 他抬手示意众人不必跟来,只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踉跄蹒跚着,向那里走过去。 三百步远,只是三百步远。 他甚至不知道帷帐中,她还在不在了。 亦不知走了多久了。火光照夜亮如白昼,他站定在了帷帐外,最后一步。只要抬起帷帐的素帘,一切便都见分晓了。 帐中却突兀响起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银袍青年顿时怔在原地——她还没有走。他慌忙就要去抓开帷帐的素帘,一阵风过,吹得素帘飘飞,他听到里头传来了淡淡声音:“若你再进一步,我便要魂飞魄散了。” 闻声,他一步也再不敢进。 隔这么一副轻薄的帷帐,绰约之间,他似见到了一道雪白衣衫的身影。 衣袂翩然,同南望崖落雪那日,分毫不差。 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流萤漫天,在草海间飞舞着,一点一点,高高低低,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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