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下一刻他却把比在她面前的平安符扔了出去,声线仍然含笑,不过难以辨别情绪:“是吗。这符大抵没用,还是扔了吧。” 她恼了恼:“你,你怎么这样,逗我,好玩儿吗!”说着就要绕过他继续赶路。 无聊的神秘人。 他在背后又拨弄起那只机关小鸟,只这次叫得不同了:“申时二刻!申时二刻!” 絮絮内心一阵狂躁,居然已经申时二刻了,想在申时六刻前回去已是根本不可能了——只怕回去时天都要黑透,也不晓得他们发觉少了皇后娘娘,会闹出什么乱子,会不会大街小巷到处大肆找她——想也不敢想,她简直要拔腿就跑。 背后青年低低一笑:“看你右边。” 右边临溪的一颗柳树上拴着一匹乌黑油亮的马儿,这时十分配合地打了个响鼻,低头吃草。 她一愣,下一瞬间就被一道劲风卷带着落入个怀抱,没有反应过来,这匹马的绳子不知何时已经解开,狂奔起来,马蹄扬起簌簌尘埃,她脑子里只浮现出四个字:“一骑绝尘”。 “为什么你要帮我?” 他嗓音极轻,间杂风声:“世上所有问题,并非都有答案。你非要问我,我只能随便糊弄你说,因为我古道热肠,或者因为我怀有和那个纨绔一样的心思。如果你继续追问,我可能要回答你,因为我们三次相见,我甚觉你我有缘,加上看到你惩治恶霸,很欣赏你,所以有诸多所为。但这似乎都并不是正确的答案。” 她觉得这个话题隐隐有走向哲学的趋势,连忙换了个话题:“你那只机关小鸟还要吗?不要的话,你扔在哪儿,告诉我一声?” 她仿佛听到对方压抑着笑声,却没有回应。
第27章 这匹马的脚程堪称风驰电掣, 耳边风声呜呜,日暮黄昏的斜晖照出他们两人一骑的剪影。 共乘一骑时,黄昏落日丛丛树枝剪影飞掠过去, 幽冽梅花香气则若隐若现地涌出, 兀地令她有似曾相识之感。但在她的记忆中,似从未与这样的人物打过交道。 她尚在遐思, 在世上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要好,能够偶遇三回, 且不论能否担个“偶然”一词,相逢既是有缘分,不如同他结交一番,日后探一探他的底细。 岂料神游时, 这马儿陡然急刹,一个猛倾,她下意识要抓个什么东西,随手一抓—— 她定了一定,一眼看到他被她不小心抓破的手背上,一条血痕清晰蜿蜒在玉白色上, 两相映衬, 尤显伤艳,她急忙解释:“对不起!我没注意,不是故意要抓破你的……” 她慌慌张张回头, 面具背后却是闷笑了声:“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纸糊的人。倒是刚刚,没吓着你罢?” 她摇摇头, 马儿急停, 原是到了行宫墙外。 “我只是有点好奇,你愣神的时候在想什么, 忽而纠结,忽而……”他顿了顿,嗓音染着薄薄一层笑意,“又笑得很开心。” 她毫不含糊也便说了:“我在想,人说,相逢何必曾相识,……”咬了咬唇,飞快瞄他一眼,奈何银面具挡得严实,不曾能瞧见丝毫神色,“那么,我们也算是朋友了?” 这话他没答,她等待回应的片刻时间里,蓦地身子一空,她一时不察,轻叫了声“啊”,竟是被他带着腾空直上。 他轻功极好,稍借力便扶摇直上,如一只轻盈的白鹤,轻而易举掠上重重高墙。 她还从未体会过在半空中闪转腾挪飞来飞去,紧张得心砰砰乱跳,耳边传来他平缓的声音:“你没有腰牌,大抵进不去,你说的游山行廊在哪里,我送你去那儿,以免被人察觉。” 再然后,极快地就落到这处临崖高台,斜阳晚照,凭栏处山风甚凉,吹得衣袍皆翩然猎猎。他就要走,她着急道:“你还没回答我那个问题——” 那人轻笑了声,声音仿佛飘逝在风里:“……人生何处不相逢呢。”说着纵身一跃,飘然无踪。 絮絮心里第一反应是,有这样绝世的轻功,那么就算哪一日被逼跳崖,也完全威胁不到生命,可见乃是一门用来死遁的好功夫,若有机缘,她很想一学。 第二反应才是,他来得突兀,走得匆匆,在她这五光十色的生命中,却已经划下一道淡淡光痕,如同那一夜,他长剑所泛的泠泠雪光。 直到絮絮目送那一袭白衣犹如惊鸿掠影般消失,左右踩了几步,才终于感到一丝落地的真实。 原来飞来飞去是那样自由的感觉,好像成了天穹一只鸟,举头可以触到漂浮的流云。 她在高台上怔了会儿,想着那个神秘人许是一个性子难以捉摸的江湖高手,喜好云来雾去,毕竟自古以来,江湖高手都很有古怪,有的喜欢在杀人前讲一段长长的情史,有的专门在夜晚盗墓好去拿人的骷髅练功……相较之下,他也不算很古怪了。 她事后仔细揣摩着他的话,什么叫做没有答案,难道做一件事,都没有动机的么?譬如她想替扶熙缓解夜中做噩梦的痛苦,才有今日偷出行宫的一出;但他却并不肯说,他帮她是为了什么。 思至此处,她骤然记得时辰已经不早,自己竟然还在此处发呆,着急下了行廊,险险在申时六刻以前赶回了烟澜载水。 一回来,替她把望的寒声就着急道:“娘娘可算回来了!方才小顺子来告说请娘娘过会儿用膳去,奴婢搪塞说娘娘出去独自走走,现下娘娘快收拾梳妆……” 絮絮摸了摸估计已经不能看的妆,说:“先沐浴罢,今儿着实……”她略有疲惫地叹息一声,“发生了许多事。” 沐浴以后,她换上一身薄轻的梅子青软烟罗裙,腰上束好一副湖水碧的腰带,发髻松松一挽,簪戴简素清爽,去往十万琼英。 用膳本无什么稀奇,两人仅是静默地坐在一起,絮絮原想找点话头,本来若是买到平安符,此时就能趁机说出来,但是没有。她还瞧出来,扶熙有一些心不在焉。 这分心不在焉具体体现在他夹面前的茭白蚱快被他一个人吃完了,他还丝毫未觉。 絮絮有些担心他的精神头,不由关切问他:“三郎这是怎么了?” 他如梦初醒似的抬眼,目光轻轻一瞥,又垂下眼睫,淡声道:“无碍,也许是夏日闷热,精神不济。” 他既然这么说,她不好再当着众人的面细问缘故,只是总觉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夏日的夜降临得漫长许多。 用完了晚膳,讨人厌的宋成和忽然凑上来,对着扶熙一阵耳语,絮絮不想偷听他们的私语,先出了十万琼英的殿门,最后一眼余光还瞥到扶熙那双好看的眉蹙得甚紧,容颜在殿内烛光映着下,忽然间显得很苍白。 她寻思大抵有什么政务上的紧急要事,自己还是别去触什么霉头的好,省得她这连着几日费心费力建立的温柔贤惠形象崩塌掉。 行宫景色还未尽览,虽然她已每日游玩,依然未尽。隔了四五日后,用完晚膳,扶熙照例还有要事处理,她便决定四处走走消消食,抚了抚吃得有些撑的肚子,也着实怪行宫里的厨子做菜很会做,那道五味焙鸡美味非常,白炸春鹅也风味诱人…… 一面回味,一面沿着碧凉溪往白玉湖方向走去。 此时天色将晚未晚,朦朦胧胧的水汽笼罩着偌大湖面,一平如镜的水上偶尔点过两只白鹭,倒映着亭台楼阁与葱茏草木,月出于东山之上,但泰半被云遮去,她疑心今夜或者明日将有大雨。 不远处即是岸芷观鱼,她往那边走去,在亭中小歇了一下,寒声说:“娘娘要不弄些鱼食来喂?” 絮絮道:“好啊。” 留絮絮一个坐在亭中时。这时候,沿着横斜青石小路,行来一个青衣侍女,见到她在亭子里,立即改道步上亭子,向她行了一礼。 原本没有什么,路过的人多了,哪怕不知道是哪位主子,请安总没有错。 但絮絮望着她眼皮子一跳,因为这一身衣裳她可太熟悉了,不就是那一日下午采买的那些宫女么。她实在怕她们认出她来。 那个宫女认得她的容貌,颇是惊喜道:“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真是不想竟然在这里遇到娘娘……” 絮絮倒很意外,问:“你怎么知道本宫是……” 宫女道:“奴婢听说太皇太后亲赐娘娘一支凤皇钗,举世无双,想必正是娘娘所簪的这一支。” 絮絮抚了抚发髻上的钗,微微笑了笑,“你倒机灵。” “奴婢正要寻娘娘。” “嗯?”絮絮心里打鼓,难道是她们那日发觉少了个人,要找她来做主?表面不动声色,道:“什么事情?” 出乎预料的是,那宫女近前一步,捧出一只匣子,呈给她看,说:“这是娘娘要的东西。” 絮絮愣了愣,她要了什么东西?她很疑惑,接过匣子,并未立即打开,说:“这里面是什么?” 那宫女惊讶道:“娘娘忘了……是娘娘托付姑姑去镇上带的东西,娘娘打开便晓得了。” 絮絮半信半疑着开了匣子,入眼是一只机关小鸟,她呆了一呆,取出它来,拨弄了一下机关,就听它滋儿哇乱叫起来。 她听得扑哧笑了,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便又合上匣子,笑道:“本宫记起来了。”说着说着寒声正好回来,她便教寒声赏了些银钱给这宫女。 寒声凑过来望:“娘娘这是什么宝贝?怎么见娘娘眉开眼笑的,跟捡了钱似的。” 絮絮作势要敲她额头,寒声嘻嘻一避,絮絮再次打开匣子:“托人去镇上买的,你瞧,木刻小人儿,核雕的船,机关小鸟——它会叫哦,”说着拨弄它的机关,但这回叫得不一样,“仙女儿!仙女儿!” 寒声也扑哧一笑,说:“这鸟儿好生讨喜。” 絮絮却知道,原本鸟儿拨弄来拨弄去都是滋儿哇乱叫,这两句怕是那个神秘人弄的。没想到他嘴上没说,实际上却是细腻得很,不知是用了什么精巧的机关术,把机关小鸟调得跟鹦哥似的。 思及他的行径,她心里忽然很是高兴,高兴之余又不免失落,萍水相逢的人竟然可以这样对她,而枕边之人,却从未如此过。 也是这时,她闷闷敲了敲自己的额角,怎么能因为一个陌生人莫名的好意,就放松了警惕,万一人家是怀揣什么目的接近她呢,她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匣子里杂七杂八的玩意儿甚多,她还瞧见那支牛筋弹弓,拿出来把玩了一番,说:“改日咱们去山上用弹弓打雀儿。” 最底下是一枚平安符。 这符却并不是下午她在那处小摊子上见到的式样,是两片桃木做的,约一寸宽,手指一样长。 仔细看就能辨认出木痕犹新,仿佛才做出来不久。两片木片以某种关窍合紧,一面刻了篆书的平安二字,字迹流畅深邃,入木三分,另一面画了只异鸟,大约是什么辟邪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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