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端坐高台的帝王终于没有忍住,蹭地站起,高声叫道:“容沉!你给朕松手!” 她其实并未用力。只是幽深地注视着赵桃书的眼睛,看到她眼中溢出的晶莹,和惊惶害怕。 她手指间还有淋漓的鲜血,一并沾到赵桃书的脖颈上。 她才回过头,看到已经握起佩剑,冷冷指向她的敬陵帝。 她淡淡自嘲,语声无波无澜:“下三滥的手段,容沉不屑用,我若想杀她,只会像这样——” 她松开手,赵桃书像一滩泥般软在椅子上,雪白脖颈,血痕鲜艳。 她回过头,看着他,淡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听到帝王暴喝:“容沉,你大逆不道,残害皇子妃嫔,你无药可救!来人——来人,按住她!” 他提着剑,向她走来。 她被他们按住,挣扎不得,也不肯闭眼,她睁大秋水潋滟的双眸,没有悲喜,没有波澜,没有悔悟,没有希冀。 锋利的剑划破她的手腕和脚腕,她咬紧了唇,一句求饶也不肯说。她便这样眼睁睁望着他一剑接着一剑,挑断她的手筋和脚筋。 鲜血流了一地,连淑妃都闭着眼睛不敢看,她却一直看完了全程。 素衣成了血衣,粘在身上,她也几乎成了个血人。 也许很痛吧,痛——这是她犯的错的惩罚。 痛得模糊了,她忽然在想,其实她不该回宫;不该去北陵行宫;不该嫁给他;不该参加御园饮宴;不该从塞外回到京城;不该在轮回之际,没喝下那碗孟婆汤。 血好稠艳,眼前染得殷红,似四月盛开的牡丹的艳色。 她听见他掷开了剑,咣当一声响。听见他向文武重臣说道:“朕曾仰承太皇太后之命,立容氏为后,凡太皇太后生在一日,凡凤皇钗在一日,朕一日不得废后。” “今时,太皇太后薨于寿宁宫;凤皇金钗不知所踪。皇后无子无后,善妒失德,不敬宗祠,难承天命。即日拟诏,不必三请成命,——废后。” 金声玉振,与风雨声同激荡。 她在模模糊糊中,还能望见他弯腰抱起了虚弱不堪的赵桃书,留给她一道冷峻的背影。她失笑,忽然开口:“我有两句话想说。” 她想,至少把前生的因告诉他,如此,今生的姻缘,也就这般了结了。 她笑——她竟然在笑?他怎么也没想到,直到此时,她还能笑得出来。 背对她的青年,眉眼凛然决绝,抱着怀中女子大步离去:“来人,把这个罪妇拖出去。” 她缄了口。 她想,她爱错人了。 史官们忙于书写本朝帝王的崭新功绩,写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英明;亦忙于将废后容氏的痕迹,一一从史书中除去。 其间种种因果,多已散佚。 只留下寥寥一行字。 敬陵二年季秋九月十七夜,帝废后,诏曰: “皇后失德,礼度粗率,重以无后,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别宫。”
第51章 陶音见她醒来, 便贴心为她端来一碗水。 碗是粗瓷碗,豁了口子;素白的床帐多处破漏;睡的床褥也是破敝的布衾,冷硬似铁;枕头是粗麻做的, 草草塞了些稻草。 阳光刺眼, 从窗棂里照进来,一格一格洒在身上。 她试图抬手接过那碗水, 陶音提醒她道:“姑娘手脚断了,还是我来罢。” 这一声“姑娘”, 令旧忆顷刻纷至沓来。 她溃然失去气力,手跌下来,无力地垂在床沿。洁白如玉的胳膊上,狰狞可怕的暗红伤痕, 如盘附的毒蛇蜿蜒手腕。 陶音拿了一只瓷勺舀了点水,喂到她的嘴唇边;她微微张开嘴,抿了进去。 西风蓦地吹过院落,糊在窗上的薄窗纸哗啦啦作响,她从这个仰躺的角度,还能望见院落中一颗黄了叶子的梧桐树。 嗓子沙哑厉害, 她艰难开口:“多谢。” 她自嘲地想, 今时今日,竟是这最古板讨厌的陶女官还肯来照顾她。 她咳嗽了好几声,天一日渐一日凉下来, 暑热彻底散了,晚蝉亦皆死去, 鸣叫声不再。 淋雨过后, 忧心忧思,高烧不退。她浑身难受, 意识模糊,断筋入骨的伤叫她动不能动,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仰望着床帷发愣,听秋风吹响院落里的梧桐叶,哗啦啦一片,像海水的潮。 陶音又喂她喝了一点水。她已替她手脚上的伤换了药包扎。条件虽然简陋,但是她收拾得干净整洁,絮絮心中很感激她。 陶音是避着旁人来照顾她的。 她不再给她念那些烦恼的《女诫》,大多时候,只是静默地给她换药、喂她喝水喝药,或者给她讲讲外面的事情。 当然,如果絮絮不问她的话,她并不会说。 “陶女官,多谢你每日来看望我,……会被别人发现么?” 陶音五官端正秀丽,只可惜右脸上有一片漆黑的胎记,令她整张脸都暗淡下来。但她的眼神始终平和冷静,渊渊深沉。 闻言,她淡淡说:“姑娘不必担心我。不久前,宋总管犯了错,贬去别处,御前的顺公公被提拔成总管——顺公公与您有旧,行了方便。” 絮絮移开目光,微微叹了口气。 大抵在想,世事难料。 元后被废,然而废后容氏的家族,也已随着大将军的战死,失去往日辉煌。甚至不知在什么时候,朝廷中大权在握者,几乎无人姓容。 也正如此遭战事以后,出自容、张、宋、楚四家的官员门生为新人所取代。 成宁侯赵家成为新晋权臣,战功赫赫的骠骑将军赵献,则敕封大将军。 听闻陛下将在贵妃生辰十月十六这日,册立瑾贵妃为新皇后。 昔日繁耀门庭,今日冷敝寂寥,空有鸟雀栖驻。 陶音并不想让她知道外界的景况,那于她而言更是伤心的存在,寥寥几句,她却能从中猜测出,一夕之间,风云变幻。 她烧得难受,不久又昏昏沉沉睡下去。 此时的她虚弱到,几乎谁都能要了她的性命。 只有旧识照顾。 但再不会如她上回被幽禁在栖梧宫时那样,——那日过后,她也再没有见过扶熙。 入了十月,她的伤依旧很重,陶音能帮她的,仅限于维持她的性命——这是敬陵帝默许的,再多则不能够。 所以她的伤迟迟不好;高烧反复,人消瘦得厉害。 这一日,院落里忽然热闹了一阵,絮絮从窗中隐约看到有宫女太监进来,带了人出去。 冷宫鲜少有人到访,她有些好奇,便在傍晚陶音来时问她。陶音眸色一动,声线无波无澜:“娘娘还记得丽御女么?她撞墙自戕。皇上记起她和从前的盈婕妤林氏,起了怜惜之心,接林氏出去,今日重新封了美人。” 真可谓是时来运转——废后倒台,却便宜了这位。命运这东西,着实令人啼笑皆非。 絮絮不由自主扯出苍凉一笑。 陶音说:“不过……林美人容貌大不如前。” 絮絮乌沉沉的眸子注视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喃喃:“人活着便有希望。” 她的希望……又是什么呢? 难道是指望扶熙回心转意,把她再接出冷宫?不。 她自顾自摇了摇头。 陶音见她兀自冥想,神色莫名,担心她因为听到丽御女自戕,也动了这心思,劝她说:“姑娘,天无绝人之路。” 她见絮絮轻轻地弯起一笑,容颜苍白颓艳,目光远在天空,低低重复:“天无绝人之路。” —— 林访烟素来鲜少造访贵妃的居所。但贵妃今日邀约,她不敢不赴。 殿外长廊里,贵妃正倚在美人靠上,闲卷一部书册,秋日阳光慵懒落在美人身上,淡青绸缎的裙子映衬她像一片残荷的叶。 她抬起头,盈盈一笑,正了正姿势,随意叫她落座。 她的目的很直接。温声细语,像江南的软调般好听,“林美人从前因废后容氏屈居冷宫多时,此番,本宫搭救林美人,……” 林访烟急忙站起身,垂下头向贵妃道谢:“妾多谢娘娘救妾于水火之中,娘娘如有差遣,妾万死莫辞。” 贵妃浅浅笑道:“林美人原本大好的容颜,就这么消磨了,多可惜。” 林访烟若有所思。 她在冷宫时,时常看到一个女官出入容絮絮的屋子。 当日,林美人便带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进了冷宫。恰好将来探望絮絮的陶音抓了现行。 她的妩媚的狐狸眼勾起笑意,慢慢端着一碗药,逼近床榻上的女人。她道:“本宫与你姐妹一场,如今姐姐落难,妹妹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姐姐,喝了这碗药罢。” 她盯着这个女人的脸,她长相明艳,素有大衡朝第一美人的名头。不过,——很快就不是了。 婆子押着女官陶音,就在林美人的脚边。 陶音眼底流露出灰败颜色,却显出她作为女官的最后一点骨气,她并不求饶,也并不恫吓、争辩。她一声不吭。 林美人瞧了眼这个面貌丑陋的女官,嗤笑一声:“古往今来,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艰难。姐姐,你喝还是不喝呢?” 药碗递到她的唇边。 她有一双潋滟生光的秋水眸子,从来都减去几分英气,只这时,她无悲无喜地扫了一眼药碗,通通饮下。 她甚至不问一句这是什么药。 林访烟总觉她这样的神情碍眼极了。她冷哼一声,自己说道:“不至于死。” 她就见这女人嘴角勾了勾。淡嘲似的。 林访烟扬长而去,陶音被她们松开,她踉跄两步,急急忙忙伏到絮絮身边,扶她起身,疯狂想叫她把药汁吐出来。 絮絮的眸光淡淡,苦楚一笑,摇了摇头:“既然不至死,若这能使她们安心,喝下也无妨。” 陶音少见地有些崩溃,听了她的话后,枯坐在床沿,半晌,掩面哭泣起来。 黄昏时分,秋风漏进窗牗,残阳光彩一丝一丝偏移,最后消失在屋子里。 冷清的夜,陶音走后,屋子彻底没有了光亮。 屈指算来,这已是她第四次被关起来。 如今回想敬陵元年冬日的禁足,同那时,已恍如隔世。 那时候,她还很爱他。 也很想得到他。 她以为她此生顺风顺水,唯一美中不足,只是没有得到他的心而已——所以她致力于做一个人人眼中的好皇后,匹配将军长女、天生凤命和中宫元后的荣耀。 也希冀如此,便能令他倾心。 她以为她唯一奋斗的目标就是,让他爱上自己,一如往世。 进而重续旧梦,恩爱此生,同枕同穴,生死与共。 她唯一的心愿,唯一的执念,这时看来,荒唐又好笑。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8 首页 上一页 77 78 79 80 81 8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