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夫妻二人其实现在还没有正面讨论过这个问题。 玄烨应该是还在思量,心情复杂到暂时没空想别的。 而在沈菡看来,玄烨现在首先要解决的,是他和太子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先解决好这个,再说其他不迟。 如今一个问题都还没解决好呢,就不要着急把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但显然目前在废太子的这个过程中,已经有第三个人率先被卷了进去,不是沈菡,而是胤禛。 胤禛思量了数日,最后选择主动站出来,打算冒险解一解如今这个死结。 而沈菡,选择尊重他的决定。 玄烨明显是有一点儿惊讶的,不过也没太多想。 在他看来,菡菡生的孩子都像她,心中自有一股坦荡和热忱,这股发自肺腑的纯真正直,让他们事无不可对人言,并因此不畏惧这世间所有的阴谋诡计。 “好,那我们父子就聊一聊。” 正好,他心里也有许多考量在盘旋,父子二人聊一聊,或许对彼此都好。 …… 这场对话的地点,选在九经三事殿。 所有人都被屏退了,暖阁中只余父子二人。 一桌小菜,一壶清酒,两只酒盅,一张棋盘。 玄烨的棋风沉稳内敛,布局谋划,步步相扣,显得游刃有余。 胤禛的棋风却是大开大合,攻击凌厉,气势逼人,极为坦荡,丝毫不给自己留退路。 玄烨:“攻则有余,守而不足,未免不够平衡。” 胤禛却不这么觉得:“儿臣以为,沉稳老练与年轻气盛,各有各的好处,单看用在哪里,怎么去用。” 玄烨沉吟了一瞬,想了想倒也没有反驳,转而在棋盘不起眼处放下了一枚白子:“嗯。” 父子二人你来我往,最终还是玄烨老谋深算,小胜一筹。 不过玄烨看胤禛这棋艺确实比以往精进不少,他现在应对起来竟也有些吃力了。 一局棋战罢,父子二人一个一个往回拾棋子,准备开始第二局。 玄烨执起一枚黑子轻轻放下:“说说吧?想跟朕聊什么……” 清溪书屋里。 沈菡知道胤禛被玄烨叫去了九经三事殿后,心情就一直放松不下来。 胤祥安慰道:“额娘,哥有分寸的。” 沈菡当然知道胤禛肯定是有分寸的,但怎么说呢,胤禛要与玄烨聊太子的问题,他要面对的就不再是他的父亲,而是康熙皇帝。 …… 九经三事殿里。 正在面对康熙皇帝的胤禛,反倒比等消息的沈菡要轻松得多。 毕竟这个问题他已经思忖了好些日子,既然选择主动开启这场对话,自然是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 胤禛不像沈菡,他从来没有把‘阿玛’和‘皇上’割裂开看待过。 年幼读书之时,来尚书房检查他们功课,给他们讲课、教他们骑马射箭的人,是皇上,也是阿玛。 回到家里,带着他玩,把着他的手写字,在他生病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阿玛,也是皇上。 后来他长大了,出了门,朝堂上高高在上坐着的是这个人,暖阁里,教导他看折子理事,给他讲道理的还是这个人。 有什么区别呢? 他的父亲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一种样子,并没有两副面孔。 所以皇上问话,对胤禛来说,其实与父亲在问话并无多少区别。 无非是今天的话题比以往更严肃,更沉重。 玄烨问完话,原以为胤禛打算说‘废太子’,没想到他却先提起了当年‘立太子’的事。 太子得立之时,胤禛还没有出生,但这么多年过去,众人对皇上当年为什么违反满洲传统继承制,采用了汉人的嫡长制立太子,早已经心知肚明。 玄烨也没有隐瞒,听胤禛问起他当年立太子的缘由,直言不讳:“彼时三藩正当叛乱,吴三桂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揽尽南派人心。京里的汉臣又都心思复杂,连绿营军中都多有动荡,朕未免腹背受敌,朝堂不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所以当年立太子,不过是应急之策,而非思虑周详之策。 而从最终的局面来看,这也确实是一个弊大于利的下策。 玄烨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当年了,现在突然提起,说完后就不禁有些出神…… 其实,事情的源头,原也怨不得太子。 立太子之时,保成才不过是个婴儿。 是他,把他推上去的。 胤禛看了一眼阿玛,垂首在棋盘上放下一子,换了个话题道:“儿臣读史,发现历朝历代,最终能和君父关系圆满,实现平稳交接的太子,少之又少。” 不但是皇帝不可能一辈子都对太子满意,就是其他皇子、大臣,也并不会因为太子已经是太子,就甘愿俯首称臣。 父子相忌、兄弟相争、骨肉相残,数千年来,这种事情在史册上屡见不鲜。 嫡长子继承制,一种汉人发明的制度,在汉人的朝廷上尚且不能成功□□,到了满人的朝堂之上效果如何,可想而知。 ——它只会更加水土不服。 玄烨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棋局,半晌没有落子,也没有说话。 …… 清溪书屋。 沈菡等了一上午,结果只等回了玄烨一个人:“胤禛呢?” “去无逸斋了。” 无逸斋?去无逸斋干嘛? “去和太子聊一聊。” 玄烨看起来心情尚可,虽不至于立时雨过天晴,倒也不像前几日那么沉闷压抑了。 沈菡眨眨眼,不知这两父子到底说了些什么,但看起来效果好像还不错? * 无逸斋。 高无庸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门内果然毫无动静。 屋里,胤礽正在书案前习字,听到敲门声丝毫不为所动,只管写自己的。 原以为他们会像之前那般离开,结果过了一会儿,门外突然传来一句声音极低的通报:“殿下,四阿哥求见。” 胤礽手中的笔停住。 …… 无逸斋里仍是旧日的模样,除了四周原本在这里读书的阿哥全部换成了守卫的士兵,其他与往日并无不同。 胤礽被太监一路引到了太子的书房——一间陌生中带着一丝熟悉的房子,和毓庆宫太子的书房格局很像。 他记得小时候,阿玛经常带着他们几个大的出去围猎。宫里就那么几个能玩的兄弟,熟了之后,他和三哥经常会去太子的书房找太子玩。 不过太子身为储君,打小行程就比他们满得多,他们来找他五回,太子能出来一回就不错了。 他记得有一回他来找太子一起去溜冰,太子又推说有功课去不了,一回两回三回,回回都是这样。 胤禛才几岁,总是热脸贴上冷屁股,哪个孩子受得了。 他也是阿玛和额娘捧在手心上宠爱的‘小皇帝’,真翻起脸来还管你是不是太子。 胤禛叫他气红了脸,当时就指着胤礽火大道:“我最后再叫你这一次,你就说你到底来是不来!你要是不来,咱们以后就绝交!我再不会来找你!” 胤礽:“……” 胤礽不想和弟弟绝交,虽然五回里只能出去一回,但有这一回也很开心了啊! 要是四弟再也不来找他,那他岂不是一回都出不去了吗? 胤礽心里着急,但又不太会说话,而且被胤禛这么指着鼻子吆喝,心里还有点儿生气——没人这么和他说过话。 “你以为孤稀罕和你玩吗?” 胤禛简直叫他气炸了肺! 我好心来叫你出去,结果这算什么?! “不稀罕就不稀罕!以为我稀罕吗!我更不稀罕!” 兄弟两个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一连十好几天都互不搭理。 …… 最后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又和好了,胤禛也记不太清了,但他还记得那时候两人闹绝交他心里的别扭和不舒服,记得……他好像还在被窝儿里偷偷哭过鼻子。 后来,他们兄弟几个都长大了,对‘太子’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也有了一点儿更清晰的认知。 不过那个时候大家心思还很单纯,看似知道什么是‘太子’,但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 虽然太子越来越忙,但大家的关系并没有特别疏远。 毕竟一般大的兄弟就他们几个,太子不但功课最好,骑射也很厉害,是阿玛褒奖最多的皇子。 他记得他和三哥刚开始读书那段时间,这个哥哥一直是他们心中的榜样,是他们学习的对象。 阿玛曾说,他们兄弟血脉相连,将来要一起卫护江山。 曾经何时,他们也真的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将来一定会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助他开创大清盛世。 可,人都是会变的。 胤礽看着走进来的胤禛,一别数月,这个弟弟倒还是老样子,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反倒是自己,宛若丧家之犬,再无半分昔日的气势。 “四弟如今可是个大忙人,怎么还有空到我这囚笼里头来?” 是想来瞧瞧他这废太子有多落魄,还是想显摆显摆你这‘新太子’有多得意? 胤礽看他不说话,讽刺道:“难不成你是专门过来慰问一下你的好二哥,好叫皇上知道他心爱的四儿子是多么宽厚大度,友爱手足?” “呵呵……” 胤礽往后面的椅子背上一靠,扯着嘴角笑起来:“叫我看大可不必!你在皇上心里,那可是千好万好,再没有不好的了。也就是皇上城府深厚,不然换到先帝爷身上,我看你早就是‘朕之第一子’了。” 过来做这个戏有必要吗? 在他看来,胤禛这个四阿哥,可比董鄂氏那位四阿哥份量重多了。 不管他做什么,都是皇上的好儿子! 胤禛站在门边静静听完他这一通话,倒是半点儿没见生气。 他自顾自走进去,在堂屋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还顺手从边几上拿起茶壶掂了掂——热的,有水。 胤礽阴阳怪气地发泄了一顿,见这人不但不回嘴,反倒心平气和在他这儿喝起了茶,一时倒有些摸不清他的来意。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屋里的气氛顿时冷寂下来。 胤禛这才放下茶杯开始说话,且第一句就直戳人的心窝子。 “二哥,想必你已经猜到了,汗阿玛有意废太子。” 胤礽瞬间攥紧拳心,目光如电的看向他。 他当然猜到了,或者说他早在数年之前就一直在恐惧这一天。 这次常泰所为败露,胤礽在被胤祥带兵看管起来的一瞬间就明白了——大势已去。 不管此事究竟是不是他主使的,汗阿玛都不会再相信他的任何说辞,他们父子间的信任,其实早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也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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