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骂骂咧咧:“晦气!我这是什么运气,最后剩的钱就买了这么一身衣衫, 现在都被泥水给糟蹋了!你这个死没心肝的到现在才知道来寻我?” 女人口气不善,但不知为何凌清清却从她的话中听到了几分欣喜。 可当她收拾完自己抬起头, 看到凌清清突然愣住了。 “呐?不是张郎啊……” 她先是喃喃了一句,紧接着骂道,“我呸!这死挨千刀的狗东西!前几日还说没我不行,我这当着他的面离的城,他竟不来寻我?!” “真是良心喂了狗!” “……” 从女人出现那一刻起,嘴里便没有一句好话,甚者有些不堪入耳。 凌清清注意到她手臂上交叠的刺字,那是旧制未改前,风尘女子赎身从良后,才会有的标记。 见她还在骂那个所谓的“张郎”,凌清清扭开视线,并不打算理会。 那女人估计是自己也骂累了,喘着粗气,爬了上来,挨着凌清清坐下。 她对凌清清的出现显然十分好奇,连带着那把泥沙也不在意了。 她的眼神在凌清清身上打量着,饶有兴致:“我看你衣衫贵重的,定是哪个府上的小姐吧?” “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你家里人呢?” 凌清清沉默不语。 女人看到她通红的眼尾,继续问:“这是与家里人吵架了?” 讲到此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年轻的姑娘家啊……” 她想说的无非就是那几句“不该与家中计较”“不该耍性子离家”之类的话。 凌清清不耐烦地站起身,想要离开。 谁料女人错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这是想寻死,连忙将她拽了回来。 其实这也不怪女子。 毕竟附近荒山野岭的,山道崎岖,鲜少会有人从这经过。 若非来寻死,难不成躺在此处看风景不成? 凌清清还未站稳,便被她手脚并用地扯了回来,一屁股坐回了原地。 “……” 女人的语气软了下来:“哎呀,我知道你一个姑娘家跑到这里来,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什么事我们好好说。” “好好说,昂。”她伸手又拍了拍凌清清的肩。 不知为何,在女人说到“委屈”二字时,凌清清鼻子莫名有些酸涩,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她极力克制着情绪,将脑袋别到了一旁,不愿让女人瞧见。 女人将自己皱巴巴的衣服扯平,叹了一声道:“其实我昨日也是到此处来寻短见的,好巧不巧下了场大雨,我什么也看不见,脚一滑便掉下了那个洞穴中。” “我想了一夜,只要有人来寻我,我就不死了。谁料我等来等去,没等到那个挨千刀,竟等到了姑娘你。” 凌清清闭上眼:“我不是来寻你的。” 女人一拍大腿:“所以说这才巧啊,这么大的山头,姑娘你又为何会偏偏出现在了这里呢?” 她说这话,使劲向凌清清的身上靠,语气中是说不出的亲热。 凌清清下意识回避。 “欸,你躲什么?”女人撩起袖子,将手臂上那交叠的刻字露了出来。 她将靠近的身体挪开了些,唉声叹气道“也对,这寻常清白姑娘家哪一个不觉得我们这些做过风尘女子的脏呐——” 凌清清依旧不去看她:“没有。” 女人立马又展开笑颜,往她身上靠了靠。 只不过她并不觉得凌清清说的是真心话,就当是小姑娘嘛,脸皮薄,不好意思直说。 她歪了歪脑袋,去瞧凌清清的模样。 虽然染了些泥尘,倒也是个俊俏的姑娘家。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嘻嘻道:“你还别说,在你这般大的时候我也算是个府上的小姐,不过后来据说是我某个舅亲犯了事,家中的男丁全被下了大狱斩首,女子也被入了贱籍。他们见我长得好,就将我送去了风尘楼里去了。” 她说这些话时,并不掺杂其他任何情绪,平静得就好像在编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一般。 “……” 凌清清缓缓将目光移了过来。 “三年前我为自己赎了身,靠着从前弹曲儿唱戏的本事又给自己置办了一间茶舍,这生意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又叫城中的商会那群老男人寻了个理由让官府给封了。” 根本无人问她,女人却自顾自地说, “老娘辛辛苦苦三年一个子都不赚,还让我倒贴那些猪狗不如的孽畜一笔钱。” “你说说,这都是些狗屁世道?!” 女人骂了两句还不觉得过瘾,开口就是没完没了。 等到骂痛快了,她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凌清清也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对她道:“我的茶舍没了,钱也没了,住所也被抵了债。” “平日里那些献殷勤的男人也一个个全部没了踪影。” 她原本还想接着骂,但忍住了,扭头问:“姑娘你又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此话一出,师父身死的场景立马浮现在眼前,凌清清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当日那些围聚白帝崖看戏的民众,打着为民除害却觊觎百川剑的名门修士、事后不明真相依旧对师父以唇齿罚诛的无数百姓、还有欲图夺走师父尸身的仙盟修士…… 一幅幅画面飞快地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不自觉攥紧袖下的跂踵灵珠。 以她一人之力又如何与天下人对抗,借助跂踵灵珠是她唯一的办法。 “姑娘?姑娘,你怎么不说话呀?” 凌清清垂下眼帘,神色晦暗,她的表面一派平静,内心却在愤怒嘶吼。 凭什么她的师父因他们而死,那些人却依旧好好活着? 她恨透了这世间的不公。 即便兴许这世上依旧还有无辜之人,并未牵扯入师父的死。 但那又如何?! “姑娘,你别想伤心事,就先想想自己还有何处想去吧。” 凌清清在心中冷冷道,她要去明州,将这颗可以祸乱人间的灵珠投下。 为了杀死那些人,牺牲部分微不足道、如同蝼蚁的人又能如何?! …… 见凌清清什么也不肯说,女人也不再追问,只是道:“不过这就算再大委屈,也别有了轻生的念头。” 凌清清觉得眼前的人真是奇怪。 她原先不也是来这里寻死的吗?怎么反倒劝起自己来了? 见凌清清不解的目光。 女人笑道:“好像突然就不想死了。昨夜我想了很多,还是觉得要活下呐。” “这世间的权贵们不会在意我们这种小人物的生死,好像我们与他们不同,不会拥有人的悲欢喜怒,不会将我们当做人来看,这就是我的命。虽然烂透了,但好像也并非一无是处。我点茶作画远比那些城中的‘先生’要精妙,我弹的曲当年更是千金难求……明明我做得要比他们更好,那些混蛋凭什么就能霸占我的铺子?把我逼上绝路?” “就因为他们手中有权势,他们都是大人物吗?” 女人收起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但那也只是她面对世事不公唯一能够宣泄的方式。 “可我的命也是命,就算卑贱,但对我来说也是全部,无论如何我都想活下去。” 即便命如草芥,也想活下去。 当女人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她好像又听见了另一道熟悉而又倔强的声音。 “因为不明白。” 恍惚间,她看着年幼的自己,握着一把木剑,站在师父面前。 “我不明白为何弱者不能被尊重,不能在这个世上有尊严地活下去。” 在遇到师父之前,她也是在凡间四处流浪。 她与所有最底层的孤苦百姓那般,饱受旁人的欺骗与冷眼。 谁都可以将他们视如草芥,随意剥夺他们的生死。 那时她还不及师父腰间,却板着一张小脸。 “因为弱者的声音永远不会被人听见,所以我想做强者。” “我想用手中的剑保护其他人。” 在她眼中,所有人的性命都一样重要。 不分高低贵贱。 “当然,我也会保护师父。” “……” 凌清清仰面,泪水在此时此刻夺眶而出。 当年她尚且弱小,心中却萌生保护更弱者,从而跟随师父入道。 可如今,她怎么忘了呢? 哪怕生如草芥,又怎可轻易弃他人性命?又怎可替他人决定生死? 若真的如此,她与自己最痛恶之人又有什么区别?! 女人还在一旁絮絮叨叨。 凌清清已泪流满面,可却突然大笑了起来。 女人显然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凌清清倏地站起身,将手中的锦囊交到了女人手中。 “去皇城吧。” “啊?”女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女帝当政后皇城中便开始供女子行商做买卖,一切皆受律例保护。这里面有三十两银子,还有一道护身符,足够你平安抵达皇城。” 不等女人反应过来,凌清清已提起她的身体将她从斜坡带至山道。 女人突然萌生了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等到她回过神时,凌清清已经走远,背影几乎快要消失在山道尽头。 那姑娘竟是修真中人? 她攥着手中的锦囊,张了张口,却在此刻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想谢她,想说其实去皇城用不了这些钱,还想问问她的心结是否有了答案。 但是来不及了。 她心中一急,便脱口而出:“姑娘,我名为许恰儿,旁人都唤我一声许三娘子,你又叫什么名字?” 少女没有回头,只是挥手晃了晃,然后迅速消失在女人的视线之中。 “凌清清。” 她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尾音轻飘飘地随叶落下。 天地在此刻静谧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明州城。 一道身影出现在高耸的城门之外。 少女微微仰头,注视着城门上的大字。 明州背靠东海,这里的人最喜鱼鲜,如今正逢海市开渔,过往的渔民也比平日多了不少。 “真是热闹啊……” 凌清清神情有些恍惚,似是自言自语般。 这要比云行宗山下的小镇热闹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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