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兰若依令而行。 嬴政道:“还记得朕之前说的话吗?” 冯兰若短暂的怔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 天子说的是她当初往太极宫来送汤水时同她讲的话。 她郑重其事的点头:“妾身永志不忘,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那倒不必。” 嬴政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微微一笑:“不过,朕现下倒真是有件事须得叫你来做。” 冯兰若心头微动,当下屈膝一礼:“请陛下示下。” 嬴政道:“妃嫔晋位四妃之后,按制是能召见母家亲眷的吧。” 冯兰若想到家中母亲,眼眶微热:“是。” 嬴政便道:“正巧皇太后近来身体稍安,便叫冯家有诰命的女眷一道入宫来探望吧——你传个话出去,叫你堂姐也一起来。” 冯家子弟诸多,然而能拥有诰命的女眷,也不过是冯老夫人及几个儿媳罢了,现下其余几房在外为官,除了冯老夫人之外,留在长安的,也只有冯大夫人刚跟冯四夫人妯娌两个。 冯兰若听得微怔,有些不明所以:“陛下需要妾身做的是……” 嬴政:“你们四房同长房不是有过龃龉吗?你自己也说,你伯母跟你堂姐知晓你可以入宫之后,很是说了些酸话吧?” 冯兰若:“这倒是真的。” 嬴政笑了一笑,意味深长道:“如今你为正一品淑妃,扬眉吐气,常言讲富贵不归乡,如衣绣夜行,岂不可惜?” 冯兰若怔了好一会儿,才有些难以置信的反应过来:“难道,陛下是想让妾身……” 嬴政微笑不语。 …… 自打朝议当日一场纷乱,皇太后当庭晕厥过去之后,冯家内部的氛围便有些低沉。 冯老夫人与冯明达深因计划进展不顺而心头郁郁,又因为先前看走眼,误将噬人鲨当成没头脑选为先帝嗣子而懊恼不已,而同他们比较起来,冯家四房的烦恼便要更加隐晦一些。 家里边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这事情怎么越看越古怪了?! 冯四爷如今官位从四品,乃是鸿胪寺少卿,因为是庶出的缘故,家里边联系宫内的事情从来都不归他管,又因为身处鸿胪寺这样的清水衙门,迎来送往少了,消息自然不畅。 故而也是到朝议这天,他才猝然发觉——大姐你不对劲啊! 作为一个六十多岁的年迈寡妇,大姐你年纪也不小了,只管享受荣华富贵就是了,好端端的你给新帝挖什么坑啊? 关键是这坑挖的也不咋好,新帝他根本没掉进去,还反过来砸了你一脸土! 桥豆麻袋,这些都不要紧——你一边给新帝挖坑,一边把我闺女送进宫去给新帝当小老婆,你这存的是什么心啊?! 这他妈不是妥妥的拿我闺女当炮灰吗? 新帝一时半会儿的不能拿你怎么样,这不得找我闺女顶雷? 怪不得这“好事”没给大哥家的女儿,原因这不就找到了? 冯四爷越想越窝火,盘算着下朝之后必得跟大哥理论一二,哪成想冯明达却先一步被新帝宣走了,等再度出现的时候,那叫一个狼狈啊! 冯四爷冷眼瞧着冯明达如意算盘落空,再回到家之后见嫡母冯老夫人也是面笼阴云,心头不怒反笑。 打雁的被雁啄了眼——该! 笑完又开始发愁——我闺女怎么办啊! 冯四爷就盘算着尽快向新帝投诚。 就冯家目前风向来看,嫡出的几房无疑是站在新帝对立面的,冯老夫人的态度更是不言而喻,这会儿都没分家呢,他们就把自家当外人,推四房的女儿进宫当炮灰,这种队友那能靠得住吗! 相比之下,新帝早先虽有荒唐顽劣之名,但是今日朝议得见,却是龙章凤姿,谋略非凡,现在不赶紧上船,以后怕连个位置都占不上! 冯四爷打定主意,马上就往书房去写奏疏了,大力鼓吹新帝今日朝堂之上的义举,褒赞其为至孝之人,先帝眼明心亮,择一圣君,更是国朝之福、黎庶之幸。 明眼人都知道今日皇太后在朝堂之上大失颜面,冯家更是损失惨重,如今冯四爷身为冯家人却带头为新帝唱赞歌,其站向可谓不言而喻。 冯四爷私底下也跟妻子送风:“他们既不拿咱们当一家子,咱们又何必巴巴的往上贴?女儿已经折进去了,家里头诸多事项,好好歹歹,你要有个成算。” 冯四夫人一一应了。 冯四爷前脚把这封奏疏递上去,后脚冯明达就收到消息了——毕竟他是尚书右仆射嘛。 冯明达窝火异常,按捺住怒气没有发作,归家之后才请了弟弟往书房去:“常言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身为冯家子嗣,居然踩着自家人的脸面攀爬,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大哥,可还有这个家?!” 冯四爷很茫然,装傻充愣:“啊?难道大哥觉得新帝为先帝守孝不对?还是大哥觉得先帝选错了后继之君?” 冯明达被他噎住,脸上涨红半日,终于冷笑出声:“看起来,四弟是翅膀硬了啊。” 冯四爷敷衍着道:“一般硬一般硬。” 这边兄弟俩不欢而散,内宅里冯老夫人难免要给冯四夫人脸色。 她是正经的婆婆,又是皇太后的生母,冯四夫人只能小心翼翼的应对。 冯大夫人去劝她:“弟妹,你得多多规劝四弟一些,一家子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四弟他糊涂哇!” 冯四夫人被她这么一劝,真是新仇加旧恨,分外眼红。 当年小叔子急功近利犯了事,也是冯大夫人力劝叫自己丈夫顶雷,说老夫人听闻消息之后担心的病倒了,做儿女的不能不孝,给冯四夫人膈应的啊。 老夫人见亲儿子要问罪,难受的病倒了,换我丈夫帮忙顶罪才能好? 大嫂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在说什么啊? 那时候形势比人强,孝道大过天,冯四夫人捏着鼻子忍了,到最后小叔子没事了,自己丈夫的前途黄了,冯老夫人也好,长房也罢,连个屁都没放! 前些日子倒是又到她面前来装模作样了,说送兰若入宫为妃补偿四房,结果皇太后压根就没想跟新帝坐一条船! 你们送我女孩儿进宫去死,我还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我多贱呐! 冯四夫人的火气瞬间上来了:“一家子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大嫂,这话你怎么好意思说?感情被打断的不是你的骨头,你不痛不痒对吧?!” 冯大夫人见事不好,赶忙将语气放软:“不过是句俚语罢了,倒惹得弟妹这般不快,都是嫂子的过错,弟妹莫要生气了。” 若是平日里,这时候冯四夫人见好就收了,只是这会儿新仇旧恨累积一处,冯大夫人一贯用来和稀泥的温声软语只是把她压抑已久的气门阀拧开罢了。 “嫂嫂,你不要这么柔声细气的跟我说话,好像我是个没修养的泼妇,你一直都在用你高贵的修养来包容我似的!” 冯四夫人勃然大怒:“你能心平气和,不是因为你修养好,也不是因为你品格高洁,只是因为刀没砍在你身上罢了!” “被坏了前程的是我的夫婿,被人蒙骗着送进宫的,是我的女儿!你现在慈眉善目的站在我面前,无非是因为你不痛不痒,你不在乎!不过嫂嫂,弟妹也送你一句话——你最好求神拜佛,叫苍天好生保佑,叫你一辈子都遇不到这种事!不然,你等着看我怎么笑你!” 冯大夫人如何也想不到向来温柔的弟妹竟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着实给惊住了,冯四夫人带着几个婢女拂袖而去良久,她才慢慢缓过神来。 “真是……” 她憋红了脸,怒气上行,又不愿在婢女们面前说什么有失身份的话,手中帕子扯了半天,也只是恨恨的吐出来一句:“果然是下等小官之女,不负其门楣!” 再到了冯老夫人面前,难免因此显露不满。 冯老夫人的应对很简单——我病了,需要儿媳妇侍疾。 长房儿媳妇执掌中馈,诸事繁多,不知道老妇有没有这个福气,叫四儿媳妇操劳一二? 冯老夫人院里的人去送信的时候,四房一家子正在吃饭。 冯四爷一听老夫人传四夫人过去侍疾,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冯四夫人今个儿既然已经跟长嫂撕破脸了,倒是早有准备,先叫陪房把两个孩子领到内室里去,这才不慌不忙的用湿帕子擦了擦手。 她问来传话的婆子:“老夫人病了?” 婆子板着脸,说:“老夫人上了年纪,病痛来得突然,大夫人掌家,无暇看顾,老夫人说,只能劳烦四夫人了。” 又催促冯四夫人:“您还是快着点吧,没得叫老夫人久等。” 冯四夫人问她:“老夫人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 那婆子不悦道:“四夫人,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四夫人慢慢道:“老夫人如果是真的病了,做儿女的自该尽心,赶紧给府上叔伯兄弟们送信叫回来陪着,万事也大不过孝道不是?再有……” 她看向冯四爷:“咱们家大姐是太后,当今天子也该称呼老夫人一声外祖母,且陛下一向孝顺太后娘娘,日日探望不缀,如今老夫人身体不适,备不住陛下孝心所致,带着太医亲自出宫来瞧呢!” 冯四爷马上附和:“正该如此。” 那婆子脸色显而易见的变了。 作为老夫人院里的人,她很清楚前者是不是真的身体有恙。 冯四夫人早知道会如此,觑了她一眼,冷笑出声:“若老夫人这病是假的么——” 那婆子不由自主的叫了声:“四夫人。” 冯四夫人反倒不看她了,只问丈夫:“夫君现下官居几品?” 冯四爷怔了下,方才道:“从四品。” 冯四夫人又问:“是在什么衙门当差啊?” 冯四爷已经明白她想干什么了,当下苦笑着摸了摸下颌的胡须:“清水衙门。” 冯四夫人再问:“还有可能入三省为宰相吗?” 冯四爷长舒口气,叹道:“不可能啦!” 冯四夫人便猛地拍一下桌案,但听“砰”的一声响,桌上的盘子碟子都震了三震:“咱们大姐乃是宫中太后,何等尊贵?大哥更是尚书仆射,当朝宰相!拔根寒毛都比你腰粗!人家正经的邢窑白瓷都不怕,你个破罐子怕什么?!” “真要难看,那大家就一起难看!大不了我去敲登闻鼓,叫满长安的人都来瞧一瞧看一看,给冯家这事儿评评理!咱们怕丢脸,别人便不怕?几个臭光脚的,还替人家穿鞋的担心起来了,也不撒泡尿照照,咱们有这个资格吗?!” 那婆子听到此处,已经慌得站不住脚,连声道:“夫人息怒,息怒啊!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都是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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