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屑一顾道:“这样表面精妙机巧,实则阴毒无能的心思算计,不学也罢!” 李峤转过头去定定的看了他几瞬,复又苦笑着摇头:“可是义弟我,正是输在了这样的算计之下啊……” 李世民理所应当道:“所以你这不是离开了吗?” 李峤听得微微一怔:“兄长的意思是……” 李世民唇边绽出薄薄的一丝笑意来:“天家父子的手段,又有多高明呢?他们所倚仗的,也不过是天子与皇族的光环,能骗得了世人一时,难道还能骗得了一世?” 他意味深长道:“你既然信得过我这个兄长,那我今日便再教你一句圣人之言,‘凡国之亡也,有道者必先去,古今一也。’因为此番之事离开陪都的,难道只会有你跟邬家人吗?” 李峤若有所思。 李世民则用马鞭点了点他的肩头:“痴儿,打起精神来吧。” 他看向庆州方向,那是他们返回德州的必经之路:“那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李峤心下凛然:“魏王……” 李世民笑道:“去的时候匆匆,归途便不必了,且慢行吧!” …… 邬二郎回了陪都,便急忙去收拾东西,邬家当日本就是逃难离京,此番再度操持,自然简单,更不必说前番离京之时邬家人口众多,如今又只剩下几个呢! 挑了些得用的金银细软带上,笨重些的尽数留下,府门一关,便出城去与妹妹汇合了。 邬翠翠到底不是蠢得彻底,回到陪都之后见了王侍郎,便先行一礼:“先生大恩,小女子感激不尽!” 王侍郎倒也没有遮掩,只是同样如先前驿馆中那中年妇人一般避而不受:“我也只是穿针引线罢了,哪里敢说是对邬娘子有恩呢。” 他说:“当初李将军接回的那些蒙难女眷之中,也有我的故旧,因此虽然李将军与邬娘子不曾广而宣之,我也知晓此事,甚为感佩。不然又怎么会在城乱之夜来向邬娘子求救?来此之前,我也是再三斟酌过的。” “别人指点迷津的恩情,根源还是因为邬娘子当初种下的善因,救下邬娘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日的邬娘子自己啊!” 邬翠翠听得怔然,继而热泪盈于眼睫。 …… 邬二郎从城中飞马过来,见庄园里浑然没有主人将行的准备,心下已经起了几分不祥之感:“翠翠,怎么……” 邬翠翠屏退侍从,认真道:“哥哥,我是糊涂了一辈子的人,前前后后不知道拖累了多少人,这一回,我不想再拖累你了。” 她说:“我与李天荣有过一段孽缘,如今随从你同往顺州避难,怕也尴尬,这是其一;我忧虑自己犯蠢,再次拖累家人,这是其二;我不甘心就此离开陪都,这是其三!” 邬翠翠的神情随之变得坚定起来,紧握住自己衣袖,眼眸里恨意滔天:“阿爹跟哥哥死了,阿娘死了,还有二嫂……那对父子前前后后害死了我们那么多家人,如今我们却要灰溜溜的逃走,去别处苟且偷生,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不甘心!” 邬二郎皱眉道:“不甘心又能如何?难道我心里便不恨吗?可是势不如人……” “机会不是等来的,是争取来的!” 邬翠翠断然道:“我不会走的,哥哥,你带着几个孩子,叫那三千骑兵护送,往顺城去吧,庄园内的仆婢们我都已经问过,愿意与你同行的,也一道去。至于我——你就当我死了,不必再管!” 她拔出匕首,斩断了自己的一截衣袖掷于地上,又一次道:“就当我死了吧,以后不要再管我了!若我有一日大仇得报,必然前去寻你,如若不然,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九公主在太上皇处,两个孩子必然无恙,你往魏王处去,不要参与军政之事,想来祖上余荫也能庇护你们活命。邬家血脉不绝,这就是你最大的孝道了,至于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不过是贱命一条,有什么抛不下的?!” 邬二郎第一次在妹妹脸上见到如此坚决冷厉的神情。 他也的确感知到了她的决心。 “翠翠,你,多加保重。” 邬翠翠纠正他道:“你应该说,愿我有功成之日。” …… 邬二郎带着几个孩子,并邬家的一干扈从仆婢,在那三千骑兵的护送之下,踏上了前往顺州的道路。 早在与李世民和李峤分别之初,他便遣人往顺城送信。 李天荣饶是愁肠百结,却也知晓邬家这个簪缨世家的投奔对于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自然没有不应之理。 他答允派人前去接应邬家人。 邬翠翠站在楼台之上,极目远眺,眼见着那浩浩荡荡的队伍消失在视线之中,久久无言。 王侍郎在侧,轻声问:“真的不走吗?邬娘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邬翠翠反问道:“先生怎么不肯与之同行?” 王侍郎道:“因为我与令兄并非同路人啊。” 邬翠翠为之侧目。 王侍郎说:“跟令兄的选择不同,我倒是很想见一见那位名震海内的李长史呢。” 邬翠翠微觉诧异:“我以为,先生会想留在此地,匡扶社稷……” 王侍郎道:“这样一座摇摇欲坠,被蛀得半空的楼阁,就让它痛痛快快的烂了吧。” 邬翠翠奇怪道:“先前先生好像还不是这般想法?” 王侍郎道:“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位李长史是如斯人物啊!” 邬翠翠问他:“您也要离开了吗?” “不,”王侍郎眸光幽深,低声道:“还要再等等。” …… 王侍郎没有选择跟随邬二郎一并去投魏王,但是这显然并不能让天家那对父子觉得欣慰。 因为王侍郎出身寒门,祖上最高也只做到一州刺史,且还是几代之前的事情了,他的父亲其实只是一个下州里微不足道的县丞…… 但是邬家不一样! 邬家的先祖乃是开国功臣,跟随太祖皇帝多年,得封郡公,此后又降为国公,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几乎可以说是宗室之下,本朝第一名门了! 如若不然,邬家的儿子怎么可能娶到贵妃之女,女儿又能风风光光的嫁给天太上皇嫡亲的侄子?! 现在,这样一个海内名门、天下士族冠首的门第,却举家投奔魏王去了! 这岂不是公然向天下宣布,天子无德,品性不彰,不足以承宗庙吗?! 最要命的是,他投奔的魏王,是太上皇嫡亲的胞弟,天家父子之外,当今天下势力最大的宗室啊! 太上皇与天子宁肯让邬家投递叛国,倒向叛军,也不愿让邬家去投魏王,因为这两者之间的政治意义完全不同! 叛军只是动摇了天家的统治,但如今局势正在转好,但一旦让魏王得势——天家父子只怕瞬间就成了笑话! 邬家的离去让天家声威大受打击,更致命的是,这不仅仅是一个世家的态度。 当日陪都夜乱,人心惶惶,天子为与太上皇争权而枉顾政治道德,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对陪都官民举起了屠刀,此举极大的动摇了陪都内诸多高门的人心,也让他们的政治倾向随之变得摇摆起来。 比起说翻脸就翻脸,毫无规则意识的天家父子来说,向来以礼贤下士闻名天下的魏王,看起来可要和蔼太多太多了…… 一个是已经暴过雷、让他们输得血本无归的理财产品,而另一个看起来局势一片大好、稳步上升,换谁都会忍不住想要踹开前一个,试试第二个的吧…… 更别说榜一大哥都连夜跑路了,他们还留在这儿干什么? 故而在得知邬二郎带人离开之后,又有几家人坐不住,匆忙跟了过去。 家里人起初还有些不安:“就这么走了?这么大一个摊子,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收拾完的啊……” 家主却是当机立断:“捡轻便的带走,笨重的统统丢掉!现在快马去追,还能追上邬家的队伍,一路安全无恙,再晚,只怕就来不及了!” “至于家业——邬家之外,我们头一个过去,千金买马骨,魏王又岂会亏待我们?!” 等天子跟太上皇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有数个人家相携离城,而官员的出走甚至引得城中百姓惊惧,不乏有人有感于当日陪都夜乱,带上家小紧随其后,离开了此地。 太上皇与天子再也顾不上父子内耗了——因为这的确已经动摇了他们的统治根基! 官员百姓相继弃天子而去,这简直是教科书版的亡国之君模板啊! 可是该怎么办? 派人去追? 邬家尚有三千骑兵扈从,且顺城方向随时有可能派出增援,此时局面还处在暂时可控的程度,若是真的激化成了刀兵相见,那只怕真就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关闭城门,禁止官民外出? 岂不是立时便会引得城内恐慌?! 天子终于还是不能继续缩在龟壳里了,跟太上皇联手稳定局面。 天子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认罪,痛陈己过——当然是修饰过的那种,我是白莲花,被奸臣骗了如此云云。 太上皇也一改先前隐于幕后的策略,主动以垂垂老矣、卧病在床,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继而旧话重提,传召魏王往陪都前来面君…… 与此同时,调遣重兵面东扎寨,若事有变,一日急行军便可奔赴顺州。 战事一触即发。 …… 而那边厢,踏上了归途的李世民则是一路走走停停,调和德州旧人与李峤部下,磨砺麾下士卒的同时,间歇中还清缴了几处劫掠百姓的山寨。 几乎是卡着点来到了魏王嫡系部队的控制范围。 望着几乎能隐隐看出轮廓的庆州城,李世民不由叹息:“麻烦来了啊,少不得要低三下四,忍气吞声了……” 先前他率领麾下五千精锐西进,日夜兼程赶往顺州,魏王一方难道丝毫不知? 只不过是他走得太急,魏王没来得及把人叫住,且又思忖着魏王世子同样陈兵于北,这才没有大的动作罢了。 这会儿折返回来,要是再想个没事儿人似的打魏王眼皮子底下过去,还一言不发,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时候李世民的编制还挂在魏王名下呢——自己麾下的将领一声不吭就点了五千精兵去救下太上皇的爱将,完事儿还把人给带回来了,这么一整套动作搞完,魏王要是还能全程装死,那他趁早洗洗睡吧,还做什么君临天下的美梦呢! 如是待到李世民再度回到魏王势力掌控范围之内后,甚至于还没有临近庆州,便率先见到了魏王派去接应他的人。 “李长史一路辛苦,下官奉王爷令在此恭迎——这位便是名震海内的李峤李将军吧?果真是仪表堂堂、英姿勃发,怪道说闻名不如见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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