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到了本朝,尤其是在魏大将军的连番胜利和冠军侯封狼居胥的大功面前,虽然这成就仍旧令人瞠目,但相较于从前所得,倒也不觉十分惊心动魄。 然而这一遭的斩获,有一项却是先前几次大胜都无法比拟、甚至于望尘莫及的。 这次漠北决战——汉军生擒了匈奴单于伊稚斜! 这才是真正的旷古未有之奇功! 匈奴人将单于称为“撑犁孤涂”,意为“上天之子”,如今汉军在正面作战当中俘获了匈奴人的单于,无论是从军事上来看还是从意志上来看,对于匈奴残部都是一个绝对的致命打击。 “匈奴人完蛋了。” 嬴政冷静的给出了判断结果:“先是丢掉了漠南,继而又失去了漠北,这一战当中损失了三万多青年战士,他们很难再继续站起来了。” 李元达颔首补充:“更别说在这一战中,他们的单于也被汉室所俘虏,指挥系统几乎都被端掉了……” 李世民听到这儿,忽然间转过头去看朱元璋,神情友善道:“老朱,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说话?这不太像你啊。” “……”朱元璋心头中了一刀,然而自家有不肖子孙,脖子就得软下去,伊稚斜虽然被俘,但他可没帮汉室叫门啊。 干笑了两声,没有搭腔。 李世民倒是没追着杀,谁家屁股底下还没点乱账呢,哥几个揶揄几句也就算了,不然以后多得是秋后算账的机会。 自从确认被汉室擒获的就是匈奴单于伊稚斜之后,汉军便使人专人眼睛全天十二个时辰紧盯着他,不仅仅是为了防范匈奴残部前来营救,也是为了防止伊稚斜自杀。 想汉室立国之初,高祖受困于平城,吕后受辱于冒顿,此后匈奴屡屡扣边,烽火甚至于烧到了回中宫,北境被杀的汉室百姓数不胜数,几代人苦不堪言。 如此持续数代的深仇大恨,唯独用血才能洗刷。 今日既擒到了匈奴单于,必得将其押解入京,游街示众之后取其首级敬献高庙,才能告慰先前近百年内死难的百姓和隐忍受辱的历代先君。 伊稚斜很清楚汉室对于自己的仇恨有多深,也了解对方在擒到自己之后会采取什么措施——就像他们会将奴隶活活烧死乃至于剥掉头皮做出祭祀先祖的仪器一样,他这个两国交战有史以来最有分裂的俘虏,大抵也会作为祭品被摆上供桌。 这是伊稚斜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 汉朝人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 匈奴可以有战死的单于,但绝对不能有被生擒之后用以祭祀刘氏的单于! 在战败之后,汉军上前围困之际,伊稚斜便有了自尽之意,不想却被眼疾手快的汉军拦下,继而便被束缚住,严密的看管起来。 他当然要死,但不能死在现在。 应该将他待往长安受审,游街示众之后再明正典刑! 同时,又有人飞马传书,将这好消息告知皇帝。 …… 皇帝接了来自前方的紧急军报,展开看了一眼,便是龙颜大悦。 想他即位之初,伊稚斜屡次南寇,何等嚣张,彼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再打开第二封军报,展开瞧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这是一封来自冠军侯的请罪书。 说因为皇太子又一次假大司马名义领军作战的缘故,事后他下令把皇太子给打了,当天晚上皇太子就发起烧来了…… 又极言皇太子乃是储君,国之贰副,现下如此,都是他的过错,请求陛下对他加以惩处,以儆效尤。 皇帝看完心里边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跟霍去病当时想的一模一样:谁让你打这么重的?! 那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啊! 浑然不记得自己知道这倒霉儿子在外边肆意妄为的时候有多生气。 然而心里恼火归恼火,皇帝脸上却是丝毫不显,甚至于反倒宽慰来使:“告诉大司马,他秉公行事,何罪之有?真要论罪,也该论那小子的罪!若真是他熬不过去,也是他命该如此,碍不着旁人!” 来使代大司马谢恩,领命而去。 这话经来使之口传到霍去病耳朵里之后,他坐在刘彻的病床前默然良久,终于遣退众人,低声同脸色蜡黄的表弟道:“你这一回虽是胡闹了一些,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此后漠北无事,我与舅舅也可以交出兵权,在长安享受荣华,安心的做个富家翁了……” 作为被皇帝亲自教导过的人。霍去病对于皇帝有着相当的了解。 如果皇帝闻讯之后遣使责骂,说明他心里其实并没有生出芥蒂,可若是没有责骂,反倒和颜悦色——这也不能说是皇帝记恨他把自己的儿子打病了,而是说皇帝已经在从最坏的结果去考虑这件事情了。 如果皇太子就此一病不起,该怎么办? 另立储君是必然的结果。 到那时候,又该如何处置对国有大功却与新储君无甚关联的魏大将军和冠军侯? 尤其此时此刻,后者正统领大军在外。 所以皇帝一定要安抚他,而不能显露愠色。 这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必然做出的抉择,从大局来看,绝对不能算是错误,甚至可以说是绝对正确。 只是多了一丝考量,也少了一丝人情味。 所以现下霍去病很庆幸,混账表弟平安无恙,而匈奴事了,他近十年之内,可能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从皇帝那儿来看也好,从太子和魏霍外戚那儿来看也好,这都是一件好事。 刘彻听出了他没有说出口的提醒,心下微动,脸上却笑道:“漠北既破,此后马放南山,你也能好生将养一段时间,的确是件好事。” 霍去病不以为然:“我年纪轻轻的,哪儿需要擅自保养!” 刘彻笑吟吟道:“只是当下情状,最好还是保养一下吧,表哥你说是不是?” 霍去病沉吟不语。 然而刘彻知道,他已经把这事儿记在心里了。 “一切都来得恰到好处,”他同空间里其余人道:“魏霍集团到了该收敛一些的时候,他也可以借机恢复从前连年奔袭消耗的元气,亲自教养霍嬗……” 想到那个幼年夭折的孩子,刘彻心绪有些黯然,这一世改变了霍去病的命运,想来那孩子也不会再如前世那般早早撒手人寰了吧? 李元达却道:“不过,看起来,你这一世的父亲已经开始提防起外戚集团了啊。” 刘彻听得失笑,纠正他说:“从一开始,他就在提防外戚集团。” 废黜陈皇后是为了剪除掉窦氏外戚的影响力,母族王氏后来也是被他亲自打压,祖母族、母族都没能例外,妻族怎么可能例外? 只是后族一直足够恭谨,还没有发展到那个份上罢了。 这回他非得亲上战场,本身也是有着一层不为人知的考量。 漠北这边儿自然有人留下扫尾,刘彻却已经到了不得不启程回京的时候。 作为一国储君,这一回他的确做得有点出格。 霍去病叫医官仔细诊过,确定赶路无恙之后,协同亲信一起送他回去。 刘彻还推拒呢:“你忙你的,我自己有人。” 霍去病被他坑了两回,哪敢再信他,想瞪他一眼,看着这个脆皮围着狐裘坐在马车上的样子,到了还是忍住了。 他们前脚上路,后脚皇帝就接到了消息,知晓儿子此时已经没有大碍,待到真正见面的时候,便摆出了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 劈头盖脸便是一句:“你这混账东西,四处丢我的脸!叫你进了虎贲卫,你却得寸进尺,矫诏跑出长安,此后又几次三番冒犯大司马,当真该打!” 马上就使人前来押他。 霍去病赶忙去拦,极言皇太子所建功勋,对其大肆褒赞:“深有陛下雄风!” 皇帝看似冷漠实则很受用的嗤笑了一声:“他?还是算了吧!” 霍去病又是一通吹捧,末了,不免说起想要去大司马名号的意愿来:“如今四海升平,北方已定,臣也是时候该功成身退了……” 皇帝哼笑一声:“难道朕是那种卸磨杀驴的君主吗?不准!”旋即下令以漠北功故,加封其为万户侯。 霍去病几番推辞,皇帝执意不允,最后也只得罢了,躬身谢恩。 君臣俩拉扯结束,霍去病自去给皇后请安,皇帝一转头,居高临下的觑着一边儿脸色还有点憔悴的好大儿子,意味深长的眯起眼来。 刘彻见状就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你比我有福气。” 皇帝开门见山道:“冠军侯跟大将军,远比田蚡之流聪明。” 他知道霍去病是生了急流勇退的心,也乐见他如此,但他只是接受这份心意,却一定要继续封赏他——平定漠北的主帅没有赏赐,日后叫他如何再去用人? 且今日见霍去病有这份谨慎和聪明,就知道即便厚赐他,也不会有碍大局。 刘彻听了也没跟他说些有的没的,神色坦然道:“这是好事,对您来说是这样,对我来说也是这样。” 皇帝招招手,叫儿子面对面坐在自己前边儿。 父子俩隔着一臂的距离,别说是脸上的表情,连眼神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神色和蔼的问:“你这回出京,好像有些自己的打算?” 刘彻心说:“我爹真不实诚,试探我呢。” 口中随即道:“年少轻狂占了三分之一,不想叫大将军和冠军侯再建奇功,也占了三分之一……” 皇帝甚至于没听最后的三分之一,便微微冷了面孔,轻嗤一声:“好小子,连你亲舅舅和表哥都要防着?” 刘彻笑:“姓刘的自家人都要防着,更何况是外家人?” 皇帝满意这个回答,心头又倏然间落下一片阴翳。 “姓刘的自家人都要防着”——他们父子俩,不也在自家人这个界限里吗? 脸上倒是不显露异色:“要是没你舅舅,你这个储君之位,可未必能坐得稳。” 刘彻摇头道:“同舅舅有什么关系?论亲缘关系,舅舅疼我,再如何也不会越过自己的儿子,舅舅若真能左右储位,为何不叫自己的儿子做储君,却叫我这个外甥来做?” 皇帝眉头微动,只听得他淡淡道:“我是储君,只是因为我是您的儿子,得到您的看重,如此而已,同别的什么人没有任何关系。” 若非该问的还没有问完,皇帝几乎马上就要为这个回答拍案叫好了! 刘氏的后继之主,就该有这样的意识才对! 心下赞叹,脸上却仍旧是不动如山:“怎么,你的母族建功立业,不好吗?” 刘彻道:“大将军和冠军侯乃是当世名将,□□、屡建奇功,跟朝中只有他们□□、屡建奇功是两回事,他们能做的我也能做,不是在排挤他们,是在保护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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