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将军叫人搀扶起来,在群臣的注目礼下缓缓走出大殿,而在他之后,李广利僵坐在席一言不发。 周夫人的父亲当真是个老实人,见状二话不说,马上就起身了。 李广利很感激他——他甚至于都没有开口问候一句,便起身走了。 这极大的避免了李广利更进一步的难堪。 先前殿中的四位礼官都被皇太子下令处死,太常寺马上补了新的人来,他们对于这明显逾礼的行为也没有提出任何质疑,李广利在欣慰之余,愈发觉得心如刀绞。 终于,群臣都走得差不多了。 李广利低着头从坐席上站了起来,感受着殿中留守的宫人和内侍们若有若无的目光,脚步虚浮的往宫门处去了。 到了殿外,一阵晚风拂来,李广利清晰地感受到了凉意。 他不由自主的回了下头,正见到司马迁探头出来,对着他的背影阴暗观察。 李广利:“……” 李广利衣袖掩面,快步疾走,甚至于根本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第二日,便开始对外称病。 家里人起初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有去劝的,听闻昨夜的变故之后,便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煊赫张扬了多年的外戚李氏,一夕之间竟开始闭门谢客,严守不出。 到第三日,有李广利的门客前去见他。 来人进了书房之后,甚至不等神色恹恹的李广利开口,便先自道:“君侯如今闭门不出,可是已经为全家人置办了棺材和丧葬之事?” 李广利勉强打起精神来,薄薄的显露出些许怒色:“怎么敢如此诅咒于我?!” 门客冷笑道:“您以为来日皇太子登基,会放过您吗?八皇子与他毕竟乃是至亲兄弟,又有着淮南厉王的旧例在,他未必会取其性命,可是您呢?” “太宗孝文皇帝连亲生舅舅都能逼死,您对皇太子,又算是那个牌面上的人物?李氏灭门之祸近在眼前矣!” 李广利面露惧色,眼底不由自主的显露出担忧来。 那门客察言观色,便继续道:“先前宫宴上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皇太子居然当众……” 他还没来得及把事情阐述出来,李广利便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猝然变了神色,近乎哀求的道:“不,不要说了……” 门客见状,便叹口气,有些怜悯,又有些无奈:“事已至此,您难道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吗?陛下尚在,他便敢如此,来日皇太子登基,怎么可能放过您,放过李氏?” 李广利当然也是有过雄心壮志的,如窦氏、薄氏乃至于当今的母族王氏,可都曾经出过摆布天下的大人物啊,他有外甥,且外甥还极得当今宠爱,凭什么他就不能肖想一下了呢? 之前在宫宴之上抢占冠军侯席位,就是存了与皇太子集团争锋的心思,也意图叫群臣知道,李氏外戚这团火焰已经烧起来了! 可是…… 李广利已经不敢去回想当日发生的事情了。 那团火刚烧起来就被浇灭了,且灭的极其惨烈…… 羞耻是很容易转化为愤恨的,且他也的确有非常强大的内核原因去仇恨皇太子,而朝堂之上的风气本就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当日宫宴之上,皇太子几乎以冠绝天下的姿态压倒了他,倘若李氏外戚就此一蹶不振,不能想办法进行反制,那就真的完了! 可这事儿想来简单,做起来哪儿容易? 李广利有些灰心丧气:“皇太子背靠那样强势的母家,如今又羽翼丰满,皇长孙也颇得陛下看重,哪是这么容易就能还击,且击到他痛处的?” 那门客微微一笑,靠近几分,却是压低声音,恶魔一样诱惑的道:“有时候势力太强,未必就是坏处,您难道不知道,陛下正是因为觉得皇太子集团过于强势,所以才将您不该得到的荣光赏赐给您吗?” 李广利皱眉看着他。 那门客于是便将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陛下春秋正盛的时候,曾经一口气连埋了十几个方士,对鬼神之说厌弃至此,可是近两年,却又开始召见来自海内的各地方士了呢……” 李广利一点就透,豁然开朗:“魏大将军年迈,时有病痛,听说皇后曾经几次令人前去为其祝祷……” …… 朝廷的盘子就那么大,有人占得多了,当然也会有人占得少了。 李广利要做的,就是去团结被皇太子集团挤压、失去了政治地位的人,亦或者说,因皇太子集团而利益受损之人。 不能在正面战场上将其打倒,何妨去剑走偏锋? 宫宴结束之后的第四日,李广利终于重新走出家门,先使人往冠军侯府上致意,厚赠歉礼,继而又上表请罪。 皇帝昏昏欲睡的躺在塌上,听郎官念完李广利所上的奏疏,不禁道:“海西侯未免也太过于恭谨小心了……” 下令厚赐李广利,又赐予其子官爵。 八皇子在旁听得潸然泪下:“父皇给予舅父如此深厚的恩宠,他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的。” 皇帝睁开眼来,招手唤他近前,对着他的面庞注视良久,流露出怀念和缅怀的样子来:“毕竟是你的舅父啊,就算不为了你,也是为了你母亲。” 八皇子想起从没见过的亡母,再想起舅舅透进宫里来的风声,伏在父亲怀里,半真半假的哭了起来。 “儿子有父皇多年疼爱,母亲知道,地下也能够安心了!” 皇帝微笑的抚摸着他的发顶,好笑道:“瞧你,马上都要娶亲了,却在这儿作小女儿情态。” 刘进打外边儿进来,便见到这副父子和睦、骨肉亲厚的情状。 搁在从前,他脸上言笑晏晏,心里边却会忍不住嘀咕几句,但是到了今日,他却能够开始从祖父的角度来揣度问题了。 八叔是祖父的爱子,尽管这份爱护里可能掺杂了政治上的考量,但是,世间哪有完全纯粹的东西呢? 父亲的侍妾钱氏为父亲诞下了长女,之后又举一男,她显而易见的更在意儿子一些,可谁又能说她不爱惜自己的女儿? 人皆有私,水至清则无鱼。 尽管从他的角度来看,八叔整日上蹿下跳,不甚安分,极惹人嫌,但是在祖父看来,儿子跳脱一点,有些野心,也不算是罪该万死的大罪吧? 再则,八叔对他不过了了,但是侍奉祖父,却是真正的尽心尽力,体贴入微,易地而处,换成他是祖父,又会怎么想呢? 而祖父如今有疼爱的小儿子,来日父亲难道不会有格外偏爱的儿子吗? 再往后推一推,难道他自己就能保证,来日只把长子当宝,把别的儿子当草? 刘进真正的开始理解自己从前当成政治武器来说的那些话——之所以要忍耐皇叔,并不是因为皇叔本身,而是为了向祖父尽孝啊! 在皇室当中,还有什么是比孝顺天子更要紧的? 没有! 而忍耐皇叔这件事情,也并不仅仅是在向祖父尽孝,更是在为后世子孙画出规矩来。 风水轮流转,皇帝也是会死的! 难道真的愿意见到自己生前百般宠爱的小儿子,在自己死后过得连狗都不如,被赶尽杀绝? 将心比心,今日杀的皇叔和皇弟,或许就是来日自己的幼子和稚孙! 电光火石之间,刘进近乎出神的领悟到了这一点,以至于他甚至于没有发现,皇帝看向他的目光里陡然亮了一下,连带着眼底的神色也跟着欣慰起来。 这孩子的确是个可造之材,只是略一提点,他便能融会贯通,想的这么深远了啊。 而相较之下…… 皇帝不动声色的瞟了眼眼眶通红的八皇子,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头。 …… “你说,李广利的家臣悄悄跟绣衣使者有所走动?” 刘彻有些诧异的询问苏武。 “不错,”苏武沉声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李广利近来的动作太大,很难让人相信他是真的打算安分了,现下竟然私下跟绣衣使者往来,可见其人用心叵测!” “而且……” 苏武少见的迟疑了一下,为之语滞。 刘彻见状,不由得追问一句:“而且什么?卿不妨直言!” 苏武压低了声音:“八皇子的亲信曾经乔装打扮出宫,与那绣衣使者密会!” 刘彻饶有兴趣的挑了下眉:“那绣衣使者姓甚名谁?” 苏武给出了一个不出他所料的答案:“回禀殿下,其人名唤江充!” 这个名字一下子就把空间里其余几个人给炸出来了。 “江充哎,前排打卡!” “打卡+1!” “哦豁,巫蛊案要来了吗?!” “谁能拒绝几个偷偷在你院子里埋娃娃的好人呢?” 刘彻却表现的相当冷淡:“这是个烟雾弹。” 他冷静道:“只是,虽然是烟雾弹,一不小心也是会炸死人的。” 李元达奇道:“怎么说?” “这不是从前那个世界了,”刘彻哼笑一声:“在这个世界,巫蛊不顶用的——至少在我爹心里,是绝对不顶用的。早在多年前下令坑杀那群方士的时候,他就对巫蛊失去了所有的信任和兴趣。” “所以说,即便江充跟李广利真的搞出了巫蛊案,也无法戳痛他,就更加不可能引发后来大规模的株连和屠杀了,因为他不信这个,所以就不会有被威胁到生命的愤怒。” 李世民不解道:“那他还养方士?” 刘彻云淡风轻的给出了答案:“不相信方士跟养着一群方士,对外做出迷惑世人的假象,必要时用以作为实施计划手段,这两者其实并不冲突。” 反正就是养一群人而已,皇帝有钱,完全能养得起。 朱元璋由衷求教:“你怎么就能确定,这是你爹放出来的烟雾弹?” 刘彻有些无奈:“因为这个消息,是苏武告诉我的。” “作为太子家令,他长久的陪伴在我身边,主持储君身边一干事项,其实同外界接触的并不算多,李广利跟江充在宫外私会,八皇子的亲信出宫与江充密谈,这些他都是怎么知道的?” “长期在外的霍光不知道,霍嬗无所察觉,我舅舅一无所知,张安世闻所未闻,就他洪福齐天,线索直接撞他手上了?” “大概率是有人故意叫他知道的,也只有他,秉性忠耿,毫不藏私,会在知道的第一时间禀告给我,而不是私下调查,伺机搞一个大新闻。” “不错,”嬴政了然道:“霍光、张安世、霍嬗几人都太聪明了,而聪明人是很难按照既定的路线去行动的,一个不好,或许就会破坏掉计划。” 他若有所思:“想来再过几日,八皇子与李广利、江充准备以巫蛊构陷储君的消息,就能送到你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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