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边有内侍引路,江充注意到,建章宫里入夜就会熄掉的灯火重新点了起来。 他心绪猛地一沉。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皇帝上了年纪,睡眠变浅,夜来时常难以安枕。 为了能叫他安睡,每到傍晚时分,宫人们便会将烛火熄掉一点,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再熄一点,再熄灭一点,且在他入睡时保持着极致的安宁。 因为天子一旦从睡梦中被惊醒,这晚就很难再睡着了。 而失眠所伴随着的,必然是烦躁与想要杀人的怒火。 作为执掌绣衣使者情报的统领之一,江充真切的知道这一点,所以此时此刻,便难免为此忧心不已。 可是他猜错了。 出乎江充的预料,此时皇帝的心情很好。 甚至于,这满殿灯火并不是在他醒来之后才点起来的,而是这一晚他根本没有入睡。 这是一个注定会被史书所铭记的日子,是一个注定会在大汉掀起腥风血雨的日子,是他早在几年前便播撒下的种子终于能够收获的时候——这样美妙的夜晚,正该彻夜回味,怎么能早早睡下? 这偌大宫城里的所有人,内侍也好,宫人也好,禁军乃至于南北军也好,都成了皇帝蔓延出去的眼睛、探索出去的耳朵。 他是整座皇城的中枢,听自己权位的延伸源源不断的传递消息回来。 皇太子使人包围海西侯府。 皇长孙扣押了八皇子的身边亲随。 海西侯夜会澎侯。 绣衣使者江充火急火燎的冲进了他设置好的陷阱里…… 而他则高坐钓鱼台,随时观察着场中的形式,漫不经心的收一收网。 江充三人进殿之后,见到的便是神情愉悦、精神矍铄的天子,这当然比见到一个怒盈于色的天子来的要好,可不知怎么,如此诡异的情状,却也难免叫他们心惊。 李广利是首告。 他的身份和地位,也最适合第一个站出来阐述这场阴谋。 李广利摘掉了头顶的帽子,轻轻放置在一边。 他很清楚,无论能不能以此为由扳倒皇太子,他都必死无疑。 因为当他决定开始巫蛊案的时候,本身就是死罪了,至于是否是为人引诱,在论罪上都不会得到丝毫的宽宥。 但既然一定要死了,凭什么不拉一个垫背的? 有大汉皇太子一同赴死,也不算亏! 李广利跪在地上,向皇帝阐述整件事情的经过,说到懊悔之处,声泪俱下,痛哭不能自已。 只是有一点,他小心的回避了八皇子在其中的作用,将欣然参与,改成了一无所知。 至于负责去埋葬木偶的人,当然也是受令于他,而非八皇子。 这个提议得到了刘屈氂和江充的附和。 把八皇子一起拉下水,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只会让皇帝更恨他们,觉得他们带坏了自己的儿子。 可若是将八皇子在其中发挥的作用略去——汉室的诸侯王,来日未必不能够给予他们余荫。 想当初,太宗孝文皇帝,不也只是一个诸侯王吗? 皇帝起初见李广利跪地请罪,还有些茫然,听到一半,却是面露愠色,盛怒不已:“你好大的胆子!” 甚至于没给李广利再说什么的机会,便转向左右:“小八呢?马上把他叫来——他舅舅参与了巫蛊案,难道他果真一无所知?” 李广利以头磕地,其意志之坚决、动作之猛烈,以至于他当场就撞了个头破血流。 他原地晕眩了几瞬,才勉强收敛起精神,声色俱哀道:“陛下,八皇子不仅仅是您的爱子,也是臣的外甥,他的母亲是臣的胞妹,若无妹妹,李氏如何会有今日的富贵?” “巫蛊,这是掉脑袋的勾当,臣若是将他牵连到其中去,上有愧于君父,下有亏于早亡的夫人,还请陛下明察啊!” 李广利又一次重重叩首于地。 皇帝坐在上首,因为他的言辞,脸上浮现出几分迟疑来:“你的意思是,从头到尾,小八都没有参与,对此一无所知?” 李广利声色恳切道:“陛下圣明!” 皇帝因此略略柔和了几分神色,犹疑几瞬之后,终于道:“去叫小八来,我要听听他的说法。” 语气已经和缓下来。 李广利暗松口气。 …… 天子的近侍连夜赶往八皇子的寝殿,往刘进处传达了天子的口谕,后者核验无误之后,很痛快的将八皇子交了出去。 作为皇帝的爱子,八皇子熟悉皇帝身边的所有近臣,心知今夜宫中生变,怕是事发了,再见父亲使人来传自己,难免要小意试探一二。 然而他能够位尊至此,靠的是投胎,皇帝近侍能有今日,靠的就纯粹是头脑敏锐、人事练达了。 谁敢在这个关头向他透露消息? 不要命了吗! 全程缄默,一言不发。 八皇子只是脑袋不如他们聪明,并不是不会察言观色,见状心就冷了一半。 …… 八皇子既被提走,刘进今晚的任务便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他那些亲信早就被投进了掖庭,这会儿又走了这个身份最要紧的,他也就无谓继续留在那儿了。 回到自家地盘去向父亲复命,他眉宇间有些踯躅:“父亲,李广利一定会竭尽全力,将八叔从此事当中摘出去的。” 刘彻听得面不改色:“这是人之常情。至于结果如何,就要看你祖父是否愿意相信,而你八叔到了御前,又如何分说了。” 刘进端详着父亲的神色,若有所思:“您觉得,八叔这回在劫难逃了吗?” “事到如今,你八叔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了。” 刘彻对上了儿子的视线,微笑着告诉他:“当上位者对你心生厌恶的时候,你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其实根本不重要。” 刘进从这短短的一句话当中听出了几分教诲的疑似,立时跪下身去,郑重道:“是,儿子记住了。” …… 八皇子心底的所有侥幸,都在见到跪在殿中,头破血流、神情狼狈的舅父时灰飞烟灭了。 完了! 这是他心里唯一的念头。 然后他听到了大殿之上,父亲那苍老而不乏威仪的声音响彻耳边,宛如神佛垂问世人:“小八,你可曾参与其中?” 这叫八皇子怎么说呢? 顾全骨肉义气,说自己参与了,然后跟舅父一起死吗? 还是保全自身,以图来日,说自己毫不知情? 这是纯粹的人性的拷问。 八皇子看着跪地不起的舅父,眼神不由自主的波动起来,几经迟疑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回禀父皇,儿臣先前的确对此一无所知……” 将苦涩和哀恸压到心底,他难以置信的责难李广利:“您怎么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那可是我的长兄、大汉朝的储君啊!” 对,就这么说。 额头上涌出的血液流下,湿润了眼睑,也模糊了李广利的视线,好像连带着叫他的听力也受到了影响。 但他还是从外甥的语气当中,感知到了对方给出的答案。 就这么说。 保全自己为上。 可是在此之外,李广利也终究是凡人,难以避免的会有些黯然。 小八,舅舅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啊…… 刘屈氂始终没有做声,江充跪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李广利头晕脑胀的跪在地上,八皇子泪流满面,涕泗横流。 皇帝看着这甥舅二人落得如此地步,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几分不忍,叹息一声,责备儿子道:“说了你多少次?休要作此妇人情态,你我父子,难道朕还会不相信你吗?!” 八皇子尤且泪眼涟涟,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却放了下来,李广利一直紧绷着的肩头也随之松了下来。 又听皇帝吩咐近侍:“去给他们甥舅俩递条面巾,好歹叫擦擦脸,都成什么样子了!” 李广利脑袋上破了老大一个口子,本来就不甚灵光的脑袋转的更慢了,江充却是人中之精,从天子的语气当中,察觉到了几分松动。 或许,这也未必就是一场死局? 他正思量间,已经有天子近侍端着托盘近前,到八皇子面前去,双手递了温热的面巾过去。 八皇子接到手里,先自叩谢君父,甚至于没有发觉来人相当之面生,他伴君多年,竟从未见过。 而就在他擦脸的功夫,那近侍已经到了李广利面前,同样双手将面巾递上。 李广利双手接过,还没上脸,便极客气的道了声多谢,对方竟也不曾离去,手持托盘,侍立在侧。 起初李广利还没察觉到异样,用面巾擦了把脸,顺带着将眼睑上将将开始干涸的血渍擦掉,发觉那近侍仍旧在侧,才半躬着身,重又抬头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叫他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浑身的血液好像全都在那一刹那集中到了脑袋里,震得他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手里沾血的面巾倏然落地。 原本跪在他身侧的江充察觉有异,迅速抬头看了过去。 只一眼,他也怔在当场。 刘屈氂更是傻眼了。 李广利嘴唇张张合合几下,喉咙里翻涌出一阵言语难以形容的闷响声。 终于,他说话了:“你?!你——” 其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力劝他行巫蛊构陷储君的那位门客! 对方低垂着眼帘,看不清眸底神色,彬彬有礼的向他欠一下身,转头往帘幕内隐去了。 李广利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僵在原地,如同一具失去了魂魄的木偶。 刘屈氂与江充已然跌坐在地,面无人色。 八皇子尤且不明所以,不安的道:“舅父,您,您怎么了?” 李广利却没有看他。 那过于巨大的冲击叫他的脑内世界天崩地裂,此时此刻,他眼里已经容不下旁人了。 他抬起头来,以当下朝臣堪称无礼的姿态,死死的盯着御座之上的天子。 “陛下……” 八皇子不明所以的上下看看,急躁不已:“舅父,您这是——”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忽然间笑了。 笑声起初很小,然后越来越大,到最后,皇帝那愉悦中难掩得意的笑声响彻大殿。 与之相伴的,是殿下三人愈发瑟缩的身形和写满了不可置信的面容。 李广利眼含热泪,在极度的悲愤之下,甚至于破了音:“陛下!难道说,难道说臣的那个门客,其实是您的人吗?!” 皇帝脸上的笑容倏然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倨傲:“朕是天子,是九州四海之主,普天之下,孰人不是朕的臣民?!” 李广利眼眶里滚滚流出泪来。 不是因为伤心亦或者愤怒,而是因为情绪的彻底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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