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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直地看向景述行，仿佛是天神对凡间庶人的悲悯。 景述行相信，哪怕他不曾觉醒权能，将周围修士诛杀，当那柄锋利的匕首穿透纤薄身躯时，迟露的神色也不会半分改变。 他绷紧嘴角，抿了抿唇，像是曾经除妖时，安慰那些被困的百姓那样。他松开握住迟露圆肩的手，在她背上轻拍安抚。 动作略带僵硬，身上的新伤旧伤互相牵拉，勾起撕裂般的疼痛。刚被迟露抱住时，由于太过惊讶，竟硬生生将不适感压了下去。等缓过来，便是铺天盖地的疼痛。 他浑身上下都在疼，天道赋予景述行毁灭的权能，却未治愈他身上的伤病。他尚且不知赋予权能的意义，更不知如今这般千疮百孔的身体，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景述行几不可闻地抽了口气，正准备将迟露推开，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说话。 “谢谢你救我。”她说。 “可全都没了，无论是应姐姐，还是那些陪我来这儿的侍女，全部都被他们杀害了。” 迟露哭得哆哆嗦嗦，哭得景述行胸口一阵凉一阵热，刺激本就很脆弱的神经。 或许是她实在过于伤心，景述行咬紧牙关，硬是让她抱着，没伸手推她。 他并不理解失去亲人的感受，从小到大，他对所谓亲人就不曾有过好感。任由迟露哭泣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她曾如螳臂当车般，毅然决然地护在他身前，景述行由此心生感激。 迟露终于哭够了，很不好意思地推开景述行：“谢谢，还有，抱歉刚刚误会你了。” “你是我的恩人，我们灵华宫的恩人。”她笃定地说道，环顾九重塔内部空荡荡的黑暗，斟酌开口，“你还打算留在逢月城吗？” 如果要离开，灵华宫如何？ 她很想带救了自己性命的人去灵华宫，那儿一定会有愈合灵台的秘法。 迟露没有一口气发出邀请，而是先说了上半句，目光饱含希冀地望向景述行。 她不知道，自己不过是轻轻一推，与景述行而言，又是贯穿全身，深入肺腑的疼痛。 景述行向后退了几步，没能稳住身形。他摸索着扶住一块伫立的石壁，慢慢地滑了下去，屈膝坐在地上。 握住石壁的五指泛白，用力得关节处隐隐泛青。终是没能压下涌上喉头的甜腥，景述行侧过脸，以手捂唇咳出一口血。 他杀了那么多逢月城的人，算算时间，也该发作了。 耳畔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桃粉色的裙摆映入眼帘，迟露急急地冲到近前，脸上的表情溢满担忧。 “你怎么了？”她颤声问。 当真是，从众星捧月的温柔乡里出来，千娇万宠长大的小公主，压根不懂世界上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哪怕实力强大的高手，也有的是办法命令他低头。 她靠太近了。那副丑陋的模样，景述行尚不想被迟露看到。 他想了想，没打算说谎骗她：“我的体内有魔纹阵，刚刚杀人的时候，触发了开启的条件。” 眉心处传来一阵抽痛，景述行下意识伸手按住。他吃力地喘息，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吓到迟露。 少女的脸上出现转瞬即逝的慌乱，她当即半跪在地上，探手触及景述行的前额。 一手将景述行疼到僵硬的手臂放下。 “阵眼在这里吗？”她不轻不重地点住眉心，另一只手轻柔地抓住景述行的手掌。 “你别害怕。”她温声抚慰，“我是灵华宫的人，只要那个邪阵没有彻底运作，我就能提前把它堵住，不会疼的。” “但速度要快，如果魔纹滋生，就要另费一番功夫了。”少女的表情转瞬变得肃穆，脸蛋突然凑近景述行，眼睛一眨不眨等他回复。 景述行这才想起灵华宫的厉害。 在疼痛骤然增生前，他用尽全身力气，轻轻点了点头。 舒缓而温柔的灵力没入眉心，直截了当地插入景述行的识海。 先是被识海内分崩离析的灵台吓了一跳，而后毫不犹豫地寻到藏于角落，正在运作的魔纹阵，如永不会枯竭的灵泉，扎进阵眼中。 堵住往外散发魔纹的阵眼。 景述行能清晰感受到识海内的变化，在阵眼被堵住的一瞬，强烈的不适感涌上，他下意识地握住手边尚存的东西。 良久，听到迟露的轻笑声：“你看，我就说不会疼吧。” 言毕抬了抬手，拉长了语调。 “放开我。”是看玩笑的口吻。 景述行微怔，这才发现自己正牢牢握住迟露的小手，尽管那是她不知何时先送到他掌心的。 他赶忙松开。分离时指尖一触，一股暖流顺势涌上。 “这样是不是就解决了？”迟露摩拳擦掌，更坚定把救命恩人带回灵华宫的打算。 她到灵华宫可厉害了，定然也会帮景述行解除魔纹阵。 迟露很快发现她想多了，景述行依然对她摇头。 “少宫主，我没办法离开。” 他再也走不动了。 为了吊住他的性命，不让他死去，景逸不知喂了他多少续命灵药，往死里抽调他的生命力。 而宁夫人更甚，她不想叫景述行活着，于是强行给他灌药，消耗景述行的生机。 他无力抵抗，只得遭受双重折磨。在被关入铁笼前，甚至会反复经历失明、失聪，甚至五感尽失的痛苦。 如今的景述行灵台破碎，满身是伤。体内经脉的气息都乱作一团，堵的堵，塞的塞。他连走几步都费劲，谈何离开逢月城。 他倒也是真心想离开此地。 他轻叹一声，推开迟露悬空的小手：“少宫主还是快些离开这儿，早日回家为上。” 迟露没有动。 她突然伸出手，牢牢握住景述行的手腕。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景述行一跳，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错愕地抬头注视迟露。 许久不见动静。 景述行被迟露目光坦诚，不加掩饰地握住手腕，挣脱不得。他面上只有疑惑，耳朵却悄悄红了一圈。 这，这是在做什么…… 迟露在检查景述行的身体，考虑到他可能被逢月城折磨，她把自己的灵力捏得极细，细到连景述行本人都无法感知，这才偷偷摸摸地探进景述行的体内，运转一个大周天。 她直接被景述行的身体状况吓懵了。 这哪是无法离开逢月城，这是根本撑不过这两天吧？ 他才二十岁不到，和迟露一样，于修真界而已都是刚入门的小孩子。 怎么就要死了……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迟露低下脑袋，被各种想法冲击，不自觉红了眼眶。 景述行对此一无所知，看见迟露再度露出难过的表情，还以为她又想起死在逢月城的同伴。 或许是在怪他没能及时出手，在那时救下她们。 “……少宫主，我——！”景述行正准备开口解释，身体忽然腾空。 他惊愕地转动眼珠子，发现他正被灵华宫的少宫主，迟露本人，端盘子一样双手抱起。 大踏步往外走。 迟露在女修士中身量并不矮，但比起男性还要差上一截，身形娇小的她捧着个高瘦的男子，模样看上去有些滑稽。 “你在做什么？”景述行连尊称都忘了。 “去逢月城给我准备的行宫。”迟露道。 原先的庭院太过破旧，肯定不能去那里休息，她又不认识别的地方，只能回行宫安置景述行。 迟露的思索被打断了好几次，她怀里的人很不安分，脸和耳朵都红成了水蜜桃，挣扎着想从她怀里下来。 迟露忍无可忍，往他腰间软肉掐了一把：“别动。” 景述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看在迟露保护过他的份上，景述行把突如其来的骤变忍了下来，打算看看迟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被带到行宫，放到一张柔软的床榻上。 迟露在一旁嘀嘀咕咕念咒，用灵力制造出仿生的灵偶，上前帮他宽衣脱鞋。 景述行彻底傻了。看向那位曾在他心里高洁如神明的少宫主时，目光甚至带上了惊恐。 脱下外衣，只留一件里衬后，他果然被迟露一把摁进被子里。 迟露细心地为景述行拉过暖被，捻好被角:“我不太清楚你现在身体的细节，如果觉得冷了，就让灵偶在帮你拿暖炉来。” 景述行瞪大了眼睛，像只傻狍子一样和迟露对视。 他还是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迟露正从空间囊里往外掏灵药，内服的、外敷的，化为灵力融合的，在桌上摆了好几排。 她舒心地笑了起来：“这些药应该够了。” “够什么了？”景述行蹙眉，他看得出这些都是治伤的灵药，难不成迟露表面风轻云淡，实际上也被逢月城动了手脚？ 若是她衣裙之下已满是伤痕，确实该尽早用药。 迟露看向景述行，脆生生回应：“给你用啊。” 景述行所有的思绪戛然而止，心弦崩断。 他的嘴唇动了动，睫羽颤了颤，仰头呆愣地看向迟露。耳廓不自觉腾上火烧云，暖调落在苍白的脸上，无端为他增加几分烟尘气息。 漆黑如墨的瞳仁僵硬转动，避开迟露真挚灼热的视线。 景述行的脸上尽是茫然之色，似是暗自消化许久，才明白迟露话里的含义。 指骨一寸寸地收紧，扣住柔软的衾被，心下仓惶，像是从未尝过甜味的孩童得到了糖果。 一颗小小的，随时会消失不见的硬糖。 景述行扯了扯嘴角，缓和脸上过于凝重的表情。 积聚在喉咙的话，出口时只余轻声叹息。 “您费心了。”他说，“但我不需要它们。” “为什么？” “我的身体早就受不住了，服用灵药只会加剧负担，更快地恶化。”景述行说了实话。 他现在之所以还活着，全靠此前埋进体内的法阵强撑生气。景逸从没想过景述行能活着离开九重塔，法阵的运行只到今夜为止。 等过了今晚，景述行能不能这样和迟露安静地聊天，都是未知数。 少宫主似乎从没想过景述行能说出这种话，急切地向他询问细节。景述行怕多说把她吓着，于是尽量跳过细节，简单和她描述了自己身体的状况。 依然让她无法接受，听到一半，就匆匆堵住景述行的嘴：“别再说了。” 景述行目光触及抵在唇上的玉指，别扭地移开。 他差点又把迟露说哭了，小姑娘眼圈通红，遏制不住地发抖，同情和怜悯都快从身上溢出来了。 景述行并不厌恶善意的情绪，他还没敏感到那个份上，以为他人的同情是对自己的羞辱。 相反，他竟觉得有几分奇妙。 迟露的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滚落，他是不是该替她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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