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大家相继应和起来。 “咱们之前都做过那么多次试验,结果不会骗人,这次一定能成功!” “诶诶,王大人您别哭啊,都快当祖父的人了,怎生好意思当着咱们这么多人的面掉眼泪?” 王一舟慌忙转身,背对诸人抬袖拭面,支吾着说:“我就是......太高兴了。” 其他人又何尝不是这样。 只不过善于忍耐,抑制住了汹涌的情绪罢了。 黑脸汉子当众落泪,简直叫人不忍直视。 苏源忍住扶额的冲动,递给他一方巾帕:“既然陛下已经下令,大家就打起精神好好做事,事成后也算大功一件。” 功劳,于他们而言可是最大最粗的那根胡萝卜。 有这根胡萝卜在前面吊着,还愁工作效率得不到提高? 众人眼神游移着应下,作鸟兽散。 之前他们多抵触苏源,现在就有多羞耻。 无形的巴掌快把他们的脸给扇肿了。 原来不是苏大人自视甚高,而是他们短见薄识。 “不愧是状元郎,造船也是一把好手。” “幸亏之前我什么都没说过,就问你们臊不臊得慌!” “臊什么臊,咱们以前也没见过那个三角帆,光凭苏大人一己之言如何可信?不过现在我算是真服气了,他是真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 “我有种预感,这回咱们一定能把海船造出来。” “希望如此吧,到时候你们可别像王大人那样吧嗒吧嗒掉眼泪才好。” “才不会!”那人说完顿了顿,补充一句,“我顶多眼睛受点风。” 同僚们哈哈大笑起来,一改往日懒散,斗志昂扬,走路带风。 ...... 王一舟收拾好情绪,转头就见苏源和王先生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胡乱抹了把脸,老脸一红。 所幸他足够黑,旁人轻易发现不了脸上的异样。 面对二人揶揄的目光,王一舟板着脸着重强调:“我这是喜极而泣!喜极而泣!” 苏源憋笑,和王先生异口同声:“明白。” 单看外表,谁能猜到以耿直寡言著称的王木头是一个情绪如此丰富的人呢。 不过这样挺好。 总比有八百个心眼子,惯会装模作样的人好相处。 王一舟厚着脸皮,只当看不出他们的促狭,招呼人把船只模具搬回屋里。 王先生紧随其后,模具刚一放下,就着急忙慌上前,继续研究,时不时问苏源一些问题。 苏源耐心解答,答疑结束后去一旁看书,王一舟取代他的位置。 王一舟并非答疑,而是请教问题。 就算之前每天缠着苏源问这问那,他也还是感觉不够。 恨不得把所有造船的知识团成一个球,塞进脑袋里。 苏源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还真学到不少东西。 索性放下书本,加入他们。 一个时辰后,苏源放下毛笔,面前的纸上密密麻麻写着造船相关的文字。 他们俩齐声道:“多谢先生解惑。” 王先生连称不敢:“先生不敢当,我也是借着先辈多年积攒下来的经验。” 三人相视一笑,去忙各自的事情了。 傍晚下值前,王一舟高声提醒:“顶多再过个七八日,咱们就要去杭州府的造船处,回去多陪陪妻儿爹娘,早日做好准备。” 众人表示知道了,加快速度完成手头的差事,下值归家。 苏源信步走出工部大门,微抬下颌,望着被夕阳染成橙红色的天。 王先生不着痕迹看他一眼,负着手道:“多年不见,承珩像是多愁善感了不少。” 苏源失笑,强行挽尊:“只是想到刚回京不久又要离开,不论是与家人分别,还是让家人经受车旅劳累,心中难免愧疚不安。” “家人本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必他们也能理解你。”王先生仰头看着枝头的树叶,“况且承珩此行是为国为民,乃关乎社稷之大事。” “先有国再有家,不是吗?” 苏源心中豁然,作了一揖:“多谢先生开导,苏某知道该怎么做了。” 王先生故作不虞:“这般生疏,倒显得咱们从未在书院共事过。” 苏源面色舒缓:“只是没想到您会是......” 点到即止,双方都明白其中含义。 王先生感慨道:“父亲离世前千叮万嘱,告诫我绝不能出头,我照做了。” “人生短暂,我这前五十六年不是读书就是育人,总要在人生最后的年月里留下一笔浓墨重彩。” “我以为有生之年再不会碰造船之术,直到陛下旨意传出。” 王先生看向苏源,眼神坚定:“靖朝需要我,我便来了。” 弘明帝并非先帝,纵使帝王缓缓老矣,也不会做出先帝那般昏庸愚钝之事。 苏源眼眸有一瞬的恍惚,似乎有什么在心里生根发芽。 直到与王先生道别,乘马车回到家,也没从这股情绪中挣脱出来。 纵身跳下马车,刚站稳就听到清脆的呼唤:“爹爹!” 苏源以最快速度调整好表情,转身的同时面露笑意,快步上前,一把抱起元宵。 抬手挼了挼小揪揪,苏源让她坐在小臂上,单手抱着往里走。 “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哦,元宵吃了萝卜,报吃,元宵吃光了。” 和很多小孩子一样,元宵也不爱吃蔬菜。 便是精心调制的蔬菜泥,卖相比肉泥好很多,元宵也看都不看一眼。 为此老父亲操透了心。 直到上次万寿节宫宴,宋和璧拿不吃蔬菜会变傻吓唬元宵,自此她再没挑过食。 就算不喜欢,也还是会皱着小脸吃光光。 思及此,苏源给她一个贴贴以作奖励:“元宵真棒!” 元宵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圆眼睛弯成月牙儿。 院子里,苏慧兰跟宋和璧拎着花洒浇花。 婆媳二人有说有笑,彼此间气氛很是和睦。 苏源脚下一定,在廊下停顿片刻。 元宵仰头:“爹爹?” 软绵的唤声不禁唤回苏源的思绪,也惊动了那边二人。 “源哥儿回来了啊。” 苏慧兰放下花洒,下意识捶了捶后腰。 明明苏源都二十有二,也有了表字,她还是多年如一地称呼他“源哥儿”。 苏源并不反感,只觉得是一种亲近的表现。 跟“阿源”“爹爹”是一样的。 宋和璧净了手,过去给苏慧兰揉后腰的某个穴位,可以缓解腰痛。 “你回来得正巧,厨房刚做好饭,正好吃口热乎的。” 并非宋和璧夸张。 自从苏源入了造船处,便是一日忙过一日。 造海船可不是叠纸船,只外观好看就行。 不论是材料还是数据,都要足够坚固,足够准确。 古代没有计算机,每一笔数据都要亲自动手去算。 很多时候他连饭都顾不上吃,伏案工作到深夜,肩颈酸痛,手指头也因拨多了算盘刺痛难忍。 苏源不想惊扰家人休憩,只能去小厨房随便煮口吃的,囫囵应付过去。 把元宵放到地上,任她自个儿跑着玩,苏源轻笑道:“今日事情有了结果,手头无甚要事,正好一家人凑一块吃顿饭。” 苏慧兰自是欢喜不已,忙让人上菜。 宋和璧看了苏源一眼,什么也没说,带着元宵洗手去了。 一家人围桌而坐,苏源先给苏慧兰舀了碗汤,给元宵系好口水兜,又给宋和璧夹了筷菜。 做完这一切,清了下嗓子:“造船的事情已经定下,再过个七八日就得去杭州府了。” 苏慧兰放下勺子:“这造船可是大工程,起码得一年两载吧?” 苏源微微颔首:“差不多。” 宋和璧捏起口水兜,给元宵擦了嘴:“你打算让我们一起过去?还是就让我们留在京城?” 苏源踟蹰半晌,直言道:“我当然是想你们和我一起去。” “我不放心把你们留在京城,一家人在一处也有个照应。” 更重要的是:“元宵年岁尚幼,正是需要家人陪伴爱护的时候,我不想缺席。” 苏慧兰和宋和璧皆看着苏源,唯独元宵自己握着特制小勺,哼哧哼哧与蔬菜泥作斗争。 静默片刻后,苏慧兰叹了口气:“源哥儿大可不必顾虑这么多,你也说了,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自然得在一处的。” 和苏源成亲三年,宋和璧对这样性情豁达的婆母很是喜欢,眉眼间溢出三分笑:“娘说得对,你不放心我们,我们也不放心你孤身一人在外。” 倒不是担心苏源在外拈花惹草,而是苏源就是个工作狂,一旦进入状态,连吃饭睡觉都能忘了。 她可不想两年后见到一个骨瘦形销的苏源。 苏慧兰左看儿子右看儿媳,又看增高椅上的元宵,脸上是止不住的笑:“那就这么说定了,去哪不是住,有人的地方才是家。” 从苏源开口到现在,饭厅只有短暂的沉默。 一家人说开了,重又执筷握勺,眉眼松快,和乐融融。 之后的几日,造船处都在为离京前往杭州府做准备。 其他大臣不谈,那日与王首辅在宫道争辩的几位老大人沉思良久,很快想明白了,跟弘明帝站到同一战线。 造船需大笔资金,工部尚书范诩上书,请户部拨银。 户部尚书孙见山还未表态,张御史先跳出来。 他罗列了一大堆造船失败的可能性,字里行间都是户部不必拨过多银钱,免得像石子砸进水里,连个声响都没。 没等范诩据理力争,孔次辅几人先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末了,孔次辅一拱手:“张御史委实不堪监察之责,微臣以为该将他派去琼州府,体验一番被御史监察的滋味。” 琼、琼州府?! 张御史反应过来,当场气了个仰倒。 琼州府可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等闲官员宁愿去不甚富饶的地方任职,也不愿去琼州府活遭罪。 派他去琼州府,这跟要他的命又有何异! 还有就是,去琼州府任职跟体验被监察的滋味有什么关系?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孔次辅您怕不是人老昏头了! 然而没等他为自己争上一争,就听上首的弘明帝不疾不徐道:“允了。”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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