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刻:“是。” “真要开医馆?” “是。” “的确是开医馆?” 这人是聋了还傻了,怎么尽说车轱辘话。 方刻不耐烦了,“快点!” “不急不急,”朱主簿原地踱步,“你是外乡人?” 方刻:“今日刚到诚县。” “哦,”朱主簿又踱了几步,“铺子是租的还是买的?” “租的。” “租在何处?” “蓬莱坊仙姑街。” “带本主簿去瞧瞧。本主簿要仔细审查一番。” 方刻觉得这个朱主簿很讨人厌。 顶着雨回到了蓬莱坊,前堂已经布置的像模像样,伊塔忙着擦药柜,木夏举着轴册转悠,看看这里,摇头,毛笔勾画两下,瞧瞧那里,叹气,再勾画两下,似乎对店里的家具摆设颇不满意。 朱主簿似乎十分诧异,站在门口盯着“方氏医馆”的牌匾瞅了半晌,又进门盯着药柜瞅了半晌,跟随他的胡人不良人大约是见伊塔同属外族,热情介绍自己的名字叫李尼里,被伊塔一脸嫌弃瞪了回来。 木夏迎上前,问清来人身份,热情招待朱主簿落座。 方刻不情不愿坐陪坐一旁,四下望了望,“木棠和靳若呢?” 花家四郎的名号驰名唐国内外,为了避免身份暴露,花一棠想了个化名,叫木棠。方刻觉得花一棠着实没有起名的天赋,这名子比花一棠还难听。 “他们出门了,稍后就回来。”木夏端上来两杯开水,“伊塔今天忙得够呛,没顾上煮茶。” 方刻不太高兴: 喝不到伊塔的茶; 他不擅与人攀谈; 这个朱主簿很奇怪,东瞅西望的,像个不怀好意的贼偷。 “不知这间医馆里共有几人?”朱主簿问。 方刻不想回答,瞅了木夏一眼。 木夏挂上营业笑容,“回朱主簿,除了方大夫,还有我和一名学徒,两名小厮,以及方大夫的妹妹,一共六人。” 朱主簿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四周,“方大夫真要开医馆啊。” 又来了! 方刻叹气:“是。” “……你可知在诚县开医馆,不赚钱啊。” 木夏颇为诧异看了方刻一眼。 这人啥意思? 方刻翻了个白眼:关他屁事,本来也不是他出本钱。 “我家方大夫医术超群,在东都也是赫赫有名的神医。”花一棠大步走进来,朝朱主簿抱拳道,“这位官爷怎就断定我家医馆不能赚钱了?” 朱主簿被花一棠俊丽的容貌惊得呆住了,“……这位是?” “我叫木棠,是方大夫的小厮。”花一棠笑得热情,“敢问这位官爷如何称呼?” 不知为何,看到这小厮的笑容,朱主簿觉得坐着浑身不自在,忙起身回了个礼,道,“在下诚县新任主簿,姓朱名——” “猪|大|肠?!”一声高喝从门口传来,朱主簿一听就怒了,从小到大他最恨的外号就是“猪大肠”,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他的地盘上叫这个名字,分明就是找死——哎呦娘诶! 朱主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双眼暴突,全身发抖,眼睁睁看着他这辈子最大的噩梦毫无预兆出现在门口,两眼放光走过来,撩袍蹲身,歪着头瞅着,咧嘴一笑,“果然是你,朱达常!” 长眉凌厉,凤眼微挑,不见普通女子的柔美,唯有武者的勃勃英气,还有腰间佩的那柄横刀,两尺长,三指宽,朱达常记得太清楚了,此刀出鞘之时,仿若鬼眸耀亮天地,电闪雷鸣,天崩地裂。 “林、林林林林随安!”朱达常尖叫,“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突然,头皮一麻,豁然回过神来,“不对,我记得你去了扬都花氏,所以——”嘎巴扭转脖子,看向那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小厮,“所、所所以你是花花花花家四郎,花一棠?!” “啊呀呀——”花一棠眯起双眼,“想不到这么快就暴露了呢?” 靳若:“喂喂,铺子租金我都付了,压一付三呢!” “无妨,”林随安笑道,“这位朱主簿是熟人,待我和他好好聊聊。” 花一棠叉腰,“伊塔,关门!” 伊塔一脚将惊呆的李尼里踹进了屋。 * “真是万万没想到,才一年不见,朱主簿竟然成了诚县主簿。”林随安笑道,“想必是在南浦县官声颇好,得了升迁吧?” 朱达常干笑,“不瞒二位,我祖籍诚县,前任诚县主簿是我的叔父,算是蒙祖荫调迁。” 花一棠笑眯眯给朱达常添了杯水,“愿闻其详。” 朱达常幽幽叹了口气,“诚县有个沿袭百年的传统,县令、主簿和县尉需由朱、裘两大姓族的子弟轮流担任,裘县令尚在位,司户尉也属裘氏,朱姓一族近十年没落了不少。回到诚县之时,叔父已然病重,没几日便故去了,他一生未娶,膝下无子,只有我一个侄子最亲,而且族内目前唯有我是官身,所以——” 林随安:“所以你是朱、裘两姓维持平衡的筹码?” “也可以这么说。”朱达常道,“原本司法尉也是朱家子弟,可不知为何两年前突然暴毙,死的蹊跷,之后吏部先后派了三任县尉过来,也不明不白死了。” 花一棠:“为何朱主簿多次提醒在诚县开医馆不赚钱?” 朱达常看了看周围,见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方才低声道,“我回来后发现,县中百姓生病后不去医馆,而是去龙神观求符水,还说龙神观的符水能治百病,还有延年益寿。” 林随安挑眉:喔嚯? 花一棠:“以前也是如此?” 朱达常摇头,“以前县里还是有几家医馆的,这是一年前新观主玄明散人继任观主之后的事儿,此人颇有些本事,百神护体,有天眼神通,能呼风唤雨,所以请的符水特别灵验。” 众人:“……” 靳若:“喂喂,这骗人的法子都老掉牙了,能换点新鲜的说辞吗?” “不不不,诸位恐怕还没明白。”朱达常道,“我原本也是不信的,但两个月前我得了风寒,高烧不退,县里又没有医馆,无奈之下,李尼里只能背着我去龙神观求了符水。” 林随安:“背着你去?” 李尼里:“符水不得带离龙神观,只能病人自己亲自去观里求,当着的观中道士的面饮下。否则就是心不诚,不灵的。” 花一棠:“有用吗?” “嘿,太有用了!”朱达常一拍大腿,“我喝了一次,在观里歇了一个时辰就大好了,而且整个人神采奕奕,生龙活虎,精神的不得了!” 众人对视一眼。 花一棠:“花某真是孤陋寡闻了,想不到天下居然有此种神奇的符水。” 林随安:“若不是我早就认识朱主簿,还以为你是龙神观请来的托呢。” 朱达常苦笑:“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像托儿。” 方刻:“那符水是何种模样?” 朱达常想了想,“没什么特别,就是清水,喝起来有些发涩。” 李尼里补充,“装在小葫芦里,说不能见光,还挺贵的。” 花一棠眸光一闪,“要收钱?” “自然是要收钱的,”李尼里用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两寸长短,“这么小一个瓷葫芦,三贯钱呢。” 靳若、木夏和伊塔同时“哇哦”一声。 花一棠看向林随安:看来这龙神观是关键。 林随安佯装喝水,避开了花一棠的目光。 花一棠一怔。 朱达常小心翼翼观察着二人的神情,试探道,“花县尉打算何时去县衙上任?” 花一棠垂眸片刻,从袖口里抽出袖珍版的小扇子,也不知道这么窄的袖口是怎么塞进去的,吧啦吧啦摇动着,“啊呀,花某一个纨绔,松散惯了,每日不睡到日上三竿断断是不愿起身的,如今突然让花某按时按点去县衙点卯上工,花某着实不适应啊。如今诚县有朱主簿坐镇,花某以为定可高枕无忧,可否请朱主簿容花某先在诚县玩乐几日,松松筋骨,适应适应?” 朱达常宦海浮沉多年,哪能听不出花一棠的弦外之音,自然满口答应,“花县尉请随意!” “至于花某的身份——” “花县尉放心去游玩,朱某就当从未见过诸位。” “那不知诚县除了龙神观之外,还有其它游玩的好去处吗?” 一语双关!花家四郎这是问诚县可还有其他地方有异常。 朱达常赔笑两声,肚子里打起了小九九。 这花家四郎虽然只是一个从九品下的县尉,但出身显赫,更是正经的一甲进士出身。此来诚县,十有八九就是走个过场,来基层镀镀金,待混够了日子,一朝飞升,自是与诚县再无瓜葛。 可他朱达常不是进士,只是个蒙荫入仕的流外官,也没什么本事,估计这辈子最高也只能当个主簿了,他祖籍在诚县,族人在诚县,父母在诚县,他的根在这儿,自然是要给自己好好留条路的。 “朱某离家多年未归,出任诚县主簿一职,尚不足四个月,还未来得及故地重游,无法给花县尉建议,可惜可惜。”朱达常垂首顿足,极力表现得十分遗憾。 林随安放下茶盏,想了想,“龙神湖如何?” 岂料这一问,惊得朱达常一蹦三尺高,连连大叫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龙神湖乃是诚县的圣地,绝不可造次!除了龙神祭之日,万万不可靠近龙神湖三里之内,若是冒犯了龙威,定遭天谴!” “这也是龙神观观主说的?”花一棠问。 “这是诚县上千年的规矩,万不可破!”朱达常正色道,“诸位一定要谨记于心!” * 朱达常离开之时,已过酉正,木夏匆匆备了晚膳,后院还未收拾出来,条件简陋,只能先在前堂凑合一顿。 当然,这个“凑合”是木夏的标准,八个菜,两个汤,三种主食,还有饭后点心四盘,雕花的新鲜瓜果两盘,靳若吃得肚皮圆滚滚,连打饱嗝,很是满足。 伊塔翻出茶釜居然没煮茶,而是煮了一釜白开水,又在众人的茶盏里放了碾碎的茶沫,小心浇上开水,盯着茶叶变化,一只手在他的香料匣子里抓啊抓,抓得林随安百爪挠心,忙端了一盏跑了,生怕伊塔又想出什么可怕的散茶冲泡配方。 花一棠依着凭几,半眯着眼皮,“诸位以为龙神观的符水如何?” 方刻也眯着眼,双手捧着茶盏,看起来快睡着了,“天底下不会有能治百病的药,要么是那符水不对,要么是朱主簿的病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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