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达常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眼珠子在脖颈的刀上滚了一圈,两尺长,三指宽,颜色……等一下,颜色为何不是绿的? 目光沿着刀身缓缓上移,朱达常看到了一张脸,瓜子脸,大眼睛,小麦肤色,是方氏医馆那个名为靳若的小伙子,不是林随安。 一瞬间,朱达常好似被针扎了好几个窟窿,顿时撒了气。 “朱主簿,方某有礼了。”仿若寒夜枯木的声音扎进耳膜,朱达常这才看到,他的卧室竟是被人占领了。 金发碧眼的伊塔在茶案边咕嘟嘟煮茶,木夏端着笑脸侍奉一旁,方刻盘膝坐着,端起茶盏吹了吹,黑黝黝的眼珠子瞟过来,“坐吧。” 朱达常被如此理所当然喧宾夺主的架势镇住了,僵着身体落座,靳若撤了刀,站在半步之外,朱达常相信,只要他有半点异动,那柄和千净神似的刀就会抹了他的脖子。 朱达常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你们疯了吗?怎么跑县衙来了?!” 方刻垂着眼皮,“放眼诚县,唯有朱主簿宅中最为安全。” “林随安呢?花县尉呢?!” “朱主簿放心,他二人都很安全。” 有了这句话,紧张了一整天的朱达常终于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顿时苦得一个激灵。 伊塔绽出明亮的笑脸,又给朱达常舀了一盏。 “到底是什么回事?!林娘子为何成了杀人嫌犯?”朱达常问道。 你问我,我他娘的问谁?! 方刻心中吐槽,脸上不动声色,“看来朱主簿并不相信林娘子是凶手。” 朱达常噎了一下,“朱某只是觉得裘老庄主的死状有些怪异。” 方刻双眼一亮,“尸体是何种模样?” 朱达常被方刻的眼神瞅得全身发毛,忙将今日所见所闻和仵作的初步检尸结果说了一遍。 方刻默不作声摩挲着茶盏边沿,浓郁的茶气笼罩着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剩两点瞳光忽明忽暗闪烁着,朱达常大气都不敢出,他在方刻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气氛,甚至比林随安身上的杀气还恐怖。 “若是我所料不错,裘老庄主应该是爆心而亡。”方刻扔出一枚炸弹。 朱达常:“什么?!” 方刻扔出连环炸弹,“裘老庄主中了龙神观符水的毒。” 朱达常瞠目结舌,整个人瘫在了座位上,突然,又一个激灵跳起身,“你们不能留在这儿,赶紧离开这里!快走快走!” 方刻慢条斯理品了口茶,“事已至此,朱主簿又何必自欺欺人?” 朱达常团团乱转,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似是在劝服自己,又似是在说服方刻,“龙神观的符水不可能有毒!诚县龙神传说已有千年!龙神是诚县的信仰,是诚县的根,离开了龙神,百姓们该何去何从——” 方刻骤然抬眼,“荒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听朱主簿的意思,莫非诚县还要做这国中之国不成?!” 朱达常猛地转身瞪着方刻,双目赤红吼道:“我能如何?我又能如何!我的族人和亲人都在诚县,我、我只是个主簿,我就是个势单力薄的主簿……” 室内一片死寂,靳若、木夏和伊塔面面相觑。 方刻静静看着朱达常半晌,面无表情垂下眼皮,将朱达常的冷茶倒了,又舀了一盏热的,“我猜朱主簿定是认为,诚县是花四郎升官的垫脚石,花四郎此来诚县也只是走个过场,混个资历,待时机一到,便会升迁回到东都官场,至此之后,诚县是死是活,皆与四郎无干。” 朱达常整个身体颓了下来,心道:难道不是吗? 方刻嘴角勾起,发出一声冷笑,“他可是花家四郎,扬都花氏家主唯一的弟弟,制举圣人钦点的一甲进士,需要来这穷乡僻壤做个不入流的县尉混资历?” 朱达常说不出话来了。 的确,以花家四郎的家世出身,做个天子近臣都绰绰有余,再不济,当个清贵的校书郎,留在东都几年,自可平步青云。 花家四郎根本不需要镀金,他自出生起,就是金子。 那他为何要来诚县做县尉,莫非——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朝廷派来诚县的两任县尉死得不明不白,”方刻指指了指天空,“上面不太高兴啊。” “上、上面十指——”朱达常终于反应过来了,吞了吞口水,“大理寺?吏部?还是刑部?” “区区大理寺之流,请的动花家四郎吗?”方刻不屑道。 朱达常脑袋“嗡”一声:难、难道诚县之事竟是惊动了圣人吗?! 方刻看着朱达常神色变幻,渐渐放软了声音。 “林娘子曾说过,她在南浦县与朱主簿携手破案之时,随州苏氏为了家族颜面,曾以五姓七宗的身份逼迫朱主簿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替苏城先洗脱凶手嫌疑,被朱主簿一口回绝。当时朱主簿说,你是南浦县的父母官,若为一己之私践踏国之律法,以后无颜见父母乡亲。” 方刻的嗓音本来干瘪如枯树,此时突然多出了三分柔软,好似枯木逢春,绿芽出土,透出了春意的希望,甚是惑人心魄。 朱达常缓缓坐了回去,有些恍然。 原来,他以前竟是说过这样的话啊…… 想不到,林娘子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方刻吸了口气,正襟跪坐,双手抱拳,“诚如朱主簿所言,你的族人、亲人都在诚县,诚县不仅是你的家,也是他们的家,更是所有百姓的家,你身为一县之主簿,就是诚县百姓的父母,诚县之未来,百姓之福祉,只在你一念之间。” 朱达常呆住了,他仿佛在面无表情的方刻身后看到了那个英武的小娘子,还有花一般瑰丽的花家四郎。 突然,方刻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将目光投向了窗户,木夏起身,推开窗扇,一缕纤细的阳光从阴沉巨大的雨云里钻出,落在院里,这处小小的庭院突然浸入一片崭新的明亮,树枝、草叶、地上的鹅卵石都在闪闪发光。 方刻:“瞧,雨终于要停了。” 朱达常怔怔望着那久违的阳光,心中激荡不已,闭了闭眼,起身施礼道: “花县尉和林娘子如有差遣,朱某定当竭尽全力,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 小剧场 靳若:好家伙,方大夫这是开挂了吗?这忽悠人的嘴炮功夫都能让姓花的下岗了。 伊塔:方大夫威武! 木夏:嘿,四郎和林娘子临走前,给方大夫留了锦囊妙计。 靳若:什么锦囊?什么妙计?我怎么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木夏:天机不可泄露。 方刻长吁一口气,将快攥出水的锦囊小抄默默塞进了袖口。 小抄上只有两列字,一列是林随安写的: 【朱达常此人,胆小怕事,本心正直。】 第二列是花一棠的批注: 【胆小怕事——吓唬他,本心正直——画大饼。方大夫,我们相信你!】
第148章 林随安蹲在漆黑的密室里, 听着头顶嘈杂的脚步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心中一片郁闷惟天可表。 密室深达七尺, 距离裘老庄主的茶室地板尚有些距离,隔音很差, 甚至还带了回音效果, 茶室里所有人的声音林随安都能听个七七八八。 裘鸿封锁了贤德庄,全场地毯式搜索,一一审问贤德庄内成员,发现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只有一个人莫名其妙消失了。 这个人,自然就是方安。 好死不死,有人在屋内发现了几处脚印, 轮廓较男子小了一圈,显然是女子留下的,好死不死,贤德庄内的女娘只有方安一个。 于是乎, 裘鸿立即高调宣布,杀害裘老庄主的凶手就是方安。 贤德庄一众义愤填膺,怒火冲天, 誓要将方安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此正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她的倒霉体质果然不负众望, 又助她成了第一杀人嫌犯。 此时此刻,就算全身是嘴也说不清,只能尽早想办法脱身, 与花一棠等人尽快汇合,另谋他计。 林随安有些懊恼, 之前花一棠送她的夜明珠没带在身上,只能像瞎子一般四下摸索探路,根据手下触感,此间密室由砖石砌成,横五步,纵五步,是个还算标准的正方形,脚下地面夯实,不像有二层密道,待了这许久,无任何憋闷的感觉,显然另有通风口。 有通风口,就代表还有另一条路。 林随安屏息凝神,双臂伸展,五根手指大大展开,身形缓缓转动,静心感受空气的流动,转了足足四圈,终于发现了来风的方向,两步跨到墙边,一寸一寸摩挲墙壁。 很快,掌根碰到一处凸起,细细摸过,应该是茶花状的浮雕,根据金手指记忆里的提示顺时针按下,墙壁咔哒裂开了缝隙,林随安缓缓推开,新鲜潮湿的空气涌了过来,果然是一处新的密道。 林随安松了口气,小心探入脚尖,四下点了点,见无异状,方才大胆进入,密道仅能容纳一人进入,根据脚感,应该是一路向下,林随安走得很慢,根据之前和云中月在密道里探路的经验,双手一直扶着两侧内壁,生怕错过任何机关。 黑暗中,视觉之外的五感被无限放大,指腹摩挲砖石的触感,脚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穿过鼻腔的一呼一吸,脉搏在皮肤下的跳动,心脏震动着肺叶,咚、咚、咚—— 一团似有似无的血腥杀意仿佛阴冷的烟雾,从心脏的缝隙钻了出来。 林随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掏出方刻给的解药,倒出一粒咽下,她推测自己如此反常,大约是因为一时不慎,又中了龙神果的毒,而从裘老庄主的死状判断,八成也是死于龙神果。 裘老庄主死前的状态,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由想起方刻对于龙神果的推测: 【长期使用此毒还会导致一种特别的后遗症,出现严重的性格变化】 恐怕不止是性格,还有身体异变,比如力量大增,速度大增——就和她这具能“以一敌百”的躯壳一样。 心脏毫无预兆一缩,密道墙壁的冰凉顺着指尖钻进了皮肤,好似无数蚂蚁嗜咬,血腥杀意似是得到了什么召唤,欢呼着涌向四肢百骸,附着在密密麻麻的神经末梢上,只需一个契机,就会尖叫着接管这具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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