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吆喝声,满脸是泥的衙吏跑进来,“报——伍捕头将乱葬岗的尸骨都运回来了!” 方刻嗖一下冲了出去,身手那叫一个矫健,众人急忙迎出门,就见一队衙吏拉着六辆牛板车浩浩荡荡进了司法署,每个板车上垒着六口棺材,伍达率先向花一棠汇报,“启禀花参军,属下率人将乱葬岗仔细搜索了一遍,发现相似的棺材不止二十口,而是有三十六口,便按方仵作的指示,一并运回来了。” 花一棠点头,“甚好。” 方刻一袭红衣游走在拉棺材的板车中间,指挥衙吏搬棺材、摆棺材,将所有棺材都卸在了院子里,整整齐齐摆了四排,每排六口,在院子四角燃起苍术和皂角,熏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示意开棺。 此时已近丑正,天空黑得仿若不见底的深渊,苍术和皂角的烟气在夜风中游荡,好似无家可归的游魂。 一块又一块棺材板被掀开,一束又一束森白的枯骨露了出来,林随安突然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刺耳的鸣啸从四面八方钻进脑仁,视线被无数道白光撕裂成碎片,呼啸着、盘旋着涌入了眼眶—— 遭了! 林随安甚至还没来得及哼一声,整个人直挺挺倒了下去,仅存的一丝意识陷入了香甜的果木香。 没关系的,林随安想,有花一棠在,肯定能接住她。 * 一团湿漉漉的东西顺着脚踝蠕动着爬了上来,滑腻的、蠕动着,她想去扒开这个恶心的东西,可双手却被禁锢住了,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那些湿漉漉的东西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缠了上来,脚踝、手腕、脖颈、脸上、大腿、肋骨……很快就布满了全身。 它们吱吱呀呀地叫着,声音异常尖锐,渐渐地,能听清了,不是叫声,而是笑声,很多人,他们笑着、唱着歌、欢呼着、还有乐声,琵琶、鼓声、箜篌、甜腻的香气、呛人的烟雾、刺鼻的酒气,光怪陆离的画面走马灯似的晃动着,雕梁画柱,金碧辉煌,无数张扭曲的笑脸飘过来,又飘走了,她终于看清了身上的那些恶心的东西,竟是野兽的爪子,四处游走着、抚|摸着、撕扯着、按下一团又一团肮脏的印记—— 突然,一道白光贯穿了身体,几乎将她撕成两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一片血红,凄厉的惨叫声和哭声呼啸而来,身体变成了一块石头掉入了泥潭,被黑色腥臭的泥浆淹没,没过了口鼻,一直、一直坠了下去…… 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所有的光都消失了,鼻腔里只有血和土的气味,那是死亡的气息。 黑暗持续了很久、很久,仿佛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 突然,一缕花香出现了,淡淡的,温柔的,抚|摸着头顶的发丝。 眼前出现了微弱的光,指引着她站了起来,慢慢向前走,那缕带着花香的光一下一下敲击着黑暗的壳,壳碎了,更多的光线照了下来,轻纱般朦胧,一簇火红的海棠花在光的尽头浓烈的绽放着,一个人站在花香之中,身着罗裙,长发如墨,转过头来,灿烂地笑着,露出两颗白白的小虎牙。 是连小霜。 “叮铃、叮铃、叮铃” 铃声从遥远的远方传来,连小霜笑意更胜,指向了铃声的来处,那是光的方向—— 林随安睁开了眼睛。 一只银色的风铃挂在头顶,风铃下没有挂纸签,而是一个做工粗糙的绿色竹筒,风一吹,竹筒晃动,叮铃铃、叮铃铃——洒落一片细碎的阳光。 林随安有些发怔,目光转向四周,她还在司法署里,身下是一张宽敞的卧榻,瞧着像方刻的专用品,花一棠坐在榻边,一只手托着腮帮子,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腕,长长的睫毛在铃声中轻轻地颤动着,林随安想到了春风中的花蕊。 黑夜已经过去,天亮了。 林随安轻轻呼出一口气。 花一棠眼皮一动,腾一下坐直,茫然四望,有点睡蒙了,看到林随安,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睡醒了?” 林随安点头,撑着胳膊起身,花一棠忙在她身后垫上两个大软垫,林随安这才发现全身又酸又疼,完全用不上力,好像连夜爬了二十里山路。 果然,死者执念越强,金手指的副作用越大。那些白牲死前定是极度恐惧,才会生出这么强大的执念。 林随安揉了揉太阳穴:“什么时辰了?” “辰正二刻,你睡了足足三个时辰。”花一棠小心观察着林随安的状态,“你——感觉如何?” “无妨,只是有些累。” 花一棠喉结动了动,“看到了什么?” “身上有很多野兽的爪子……不,应该是人手,有笑声,尖叫声,很乱,很疼,很……恶心……”林随安闭眼,胃里一片翻腾,几乎要吐出来。 突然,温柔的果木香将她裹了起来,林随安愕然睁开眼,发现花一棠轻轻抱住了她,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今天这家伙身上的熏香格外好闻啊,林随安反胃的感觉弱了些,“你今天的熏香叫什么名字?” 花一棠肩膀一颤,猛地向后一窜,松开了林随安,眼珠子乱飘,“木夏新调的,叫——梅花雪,梨花月,相思海棠一枝春……” “海棠……”林随安口中喃喃,她只见过连小霜的尸体,并未见过她生前的模样,为何会梦见她,还是那般鲜活明丽的模样。 还是说,那不是她的梦,而是某些白牲的记忆? 亦或是,连小霜的魂魄入梦,想要告诉她什么吗? “连小霜的案子我们漏掉了一处关键。”林随安道。 花一棠垂下眼皮,“你是说这个吧。” 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了作为凶器的证物——瞿慧贴身收着的海棠绣花丝帕,半簇海棠仿若被利刃劈开了一般,断口异常整齐,恰好能与之前案发现场的绣品拓图拼接成一簇完整的海棠。 “瞿慧说连小霜死前已经完成了绣品,”花一棠道,“而我们在案发现场发现的却只有半幅绣品。” “沈长老说过,那副绣品之前是绣好的,但又被拆了,然后又绣回了半幅,且不是连小霜的针法技艺,如果不是瞿慧做的,就是处理连小霜尸体的人做的。” 林随安一边回忆之前的线索,一边推断,“也就是说,瞿慧离开的时候,绣品依然是完整的,那么瞿慧就不可能用杀人的绣线绣出严丝合缝的半幅海棠。所以,这张丝帕应该是抛尸人绣的,后来不知为何又到了瞿慧的手里。” 花一棠皱眉点头,表示肯定。 林随安看着花一棠的表情,心里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瞿慧呢?” 花一棠沉默半晌,“你突然晕倒,方大夫给你灌了药、扎了针,说你只是昏睡过去,我……我和大家当时都吓坏了,心里乱成一团,一时间,竟都忽略了这丝帕的破绽,待发觉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凌六郎急急忙忙赶去衙狱提审瞿慧,不想——”花一棠眼眶通红,“瞿慧死了。” 林随安脑袋嗡一声,攥住了花一棠的手腕,“怎么死的?!” “她偷偷吃了藏在发髻里的赝品百花茶,呕吐物堵住气管,窒息而亡。”花一棠低声道,“原来,她之前也曾被吴正礼强迫吸入过龙神果的烟雾,可她却从未说过。” “她哪来的赝品百花茶……”林随安问了半句,心里已经明白了。 定是从吴正清房里找到的,瞿慧在秋月茶坊见过马彪等人毒性发作时的状态,当然知道吃下赝品茶的后果,所以,这本就是她计划好的。 风铃“叮铃、叮铃”晃动着,林随安眼眶发酸,撑着身体下床,“带我去看看她。” 花一棠拽住了她的手肘,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林随安眸光坚定,“我必须去。” 花一棠眼中迸出红光,下巴紧绷,胸口剧烈起伏几次,蹲下身,替林随安穿好鞋子,转身背对着卧榻,轻声道,“我背你去。” * 小剧场: 一个时辰前。 木夏看着花一棠在姻缘风铃下面系上了竹筒,疑惑,“这竹筒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这是旦日制举时林随安用千净劈给我的,能辟邪。”花一棠定定望着林随安苍白的睡脸,“定能助她早点醒过来。” 木夏:“……” 用林娘子自己劈的竹筒替林娘子辟邪?果然是四郎才能想出来的办法,绝了!
第213章 瞿慧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敛尸堂里, 身上盖着白布,头发梳理地很整齐,脸也擦洗干净了, 像睡着了。 林随安知道,因为异物堵塞气管窒息而死之人, 绝不会有这般凭平静的死状, 定是方刻验尸后替瞿慧整理了遗容。 林随安朝着方刻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方刻还是一张木头脸,“腿脚都不利落了,还过来作甚?” 林随安苦笑了一下,她现在只能扶着花一棠的手肘借力方能走动,像个半身不遂的老太太,也难怪方刻这般形容。 “我来看看瞿娘子。”林随安示意花一棠扶着她走到停尸台前, “相识一场,送她一程。” 方刻叹了口气,“这次也要看眼睛吗?” 林随安:“有劳方仵作了。” 方刻有些无奈,重新戴上手套, 扒开了瞿慧的眼皮。 林随安的眼球对上了尸体的瞳孔,一道白光闪过,眼前出现了一扇小小的窗户, 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秋霜一般。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霉味儿和血腥气, 耳边响起了琵琶声,凄婉如哭。 林随安睁开了眼睛,看到花一棠张开双臂, 小心翼翼护在她身边,像个随时待命的护花使者, “如何?” “有扇小窗户,时间是晚上,有月光,”林随安道,“有人用琵琶弹奏着一首曲子,听起来很悲伤,”顿了一下,“有点耳熟。” * 司法署里,林随安顶着方刻火辣辣的目光,觉得万分尴尬。 花一棠坐在对面,抱着一把造型华丽的四弦琵琶,琴身是紫檀木,镶金嵌玉,以玉片拨奏时,音色清澈透亮,只是弹奏的人技术太烂,硬是将“大珠小珠落玉盘”演奏成了“大鸭小鸡敲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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