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仓皇往后退,直到砰一下撞到屏风之上,她才结结巴巴说:“抱,抱歉,裴先生,我方才以为你……” 裴时清并没有半分被人窥探的窘迫,只是随口道:“方才睡着了。” 棠梨见他没事,落荒而逃:“那,那裴先生继续沐浴吧。” 棠梨在榻上躺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才听到屏风背后响起水声。 片刻之后,屋内的蜡烛被人吹灭。 那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最后停顿在月门处。 裴时清看见了地上铺着的被褥。 他唇角轻轻扯了一下,从善如流躺了下去。 这屋子不大,隔着一道月门,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裴时清呼吸绵长而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反而棠梨在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外面还下着雪,地上却那么凉…… 饶是自己已经挑了足够厚的被褥铺到地上,恐怕也会寒气伤身。 棠梨忽然想起之前他受了几次伤,也不知如今彻底养好了没有…… 越想越觉得良心不安。 棠梨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试探着问:“裴先生睡着了吗?”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安静。 在她以为对方已经入睡之际,他忽然开口了:“何事。” 棠梨的手渐渐攥紧被子,但她还是咬牙说了出来:“地上凉,先生要不也上榻来睡吧。” 又是一片无声寂静。 窗外雪花扑簌簌的下,偶尔有饮酒作乐的声音传来。 “不必。”他拒绝了她。 第一句话说出来之后,剩下的话就变得好开口:“方才也是我扭捏了,若是裴先生今晚冻病了,岂不是因小失大。” 她试图找一些理由:“况且这床榻足够大,你我一人盖一床被子也不碍事。” “棠梨。”他忽然唤她名字。 “你有未婚夫婿。”似是提点。 棠梨隐隐约约记得,这不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提及此事了。 她忽然有些心烦:“有又如何?你我被困在这般境地之下,还要在乎这些男女大防吗?” 前一世被流放的路上,没有人盯着女子裸露在外面的臂膀看,也没有人会在意谁又背了谁的妻子。 在那漫长又绝望的路途上,什么三纲五常只是脚下烂泥。 当命如蝼蚁之时,所有人都只剩下一个目标——那便是拼尽一切活下去。 况且真要以那些戒律清规来论,她早该投河当个贞洁烈女。 只是……自己虽然想得通,却要连累家里人被人戳脊梁骨。 上一次被困望淑山,家里人帮她百般遮掩过去了。 这一次呢?她从家里被掳走,又怎么瞒得过邻里? 想必裴先生也一样,认为自己不过是个轻率之人吧。 心烦之下,棠梨说:“裴先生既然坚持要恪守男女大防,那便只能委屈裴先生了。” 她重重闭上眼睛打算睡觉。 裴时清意识到她话里带着的情绪,问:“你不怕我?” 棠梨闷闷的声音传来:“裴先生正人君子,我为什么要怕。” “那你为何生气。” 兴许是黑夜让人有了倾诉的欲望,棠梨又睁开眼睛:“没有生裴先生的气,只是在怨这世道为何总是对女子苛责。” 他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世道虽苛责,但若能遵从内心,倒也无需活在他人眼光里。” 棠梨眼眸一动,没想到裴时清竟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裴先生不会觉得我离经叛道吗?我分明有亲事在身,被人掳走,不想着自证贞洁,却反而怨这世道不公。” 裴时清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所谓贞洁,所谓妇德……不过是男子给女子强加的束缚。” 棠梨的心弦似是被人轻轻拨弄了一下,余音震得她整个胸腔都在发痒。 不知为何,她的眼眶有些发热。 “是我错了,我不该一再拿你的亲事说道。”他忽然又说。 “往后……不会再提。” 棠梨没有忍住,她吸了吸鼻子:“裴先生,你是昭昭君子。” 这一次,却换裴时清一愣。 昭昭君子? 若是被她窥见自己内心那些阴暗龌龊的角落…… 他自嘲一笑。 果然伪装出来的东西,哪怕骗得过别人,却是骗不过自己的。 *** 第二日早,守夜的护卫静静立在门口。 一个男子匆匆走过来,“阁主醒了没。” 护卫朝他行礼:“回薛大人,阁主刚醒。” 薛放便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徐怀忠正在净面,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薛放神色有些激动:“阁主,听说师弟昨晚来了?” 徐怀忠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慢悠悠拭去脸上的水珠,“你消息倒是灵通。” 薛放:“一别多年,他终于愿意见我们了。” 徐怀忠瞥他一眼,“殊不知你盼故人来,故人却不一定盼着你找。” 薛放垂下眼睛,低落道:“师弟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当年他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如今潜伏在朝廷,自有他的道理。” “这一次他愿意来……是不是说明他答应阁主的计划了?”薛放看向徐怀忠。 徐怀忠想起昨夜手下的禀报。 太多年未见,其实他也对这个从小看大的孩子有了一丝陌生感。 幸好,他这一次是真的服软了。 明明不能用海错,却丝毫不拒绝自己夹给他的菜。 分明不喜男女之事,却也和那女子厮混在一起。 这小子,是在表态呢。 只不过他昨夜想必不好受。 想到这里,徐怀忠吩咐道:“你师弟昨夜用了海错,想必身体不适,你带上药去送人。” 薛放开开心心道:“是,阁主!” 裴时清在地上躺了一夜,今早竟昏昏沉沉发起烧来。 但裴时清吩咐道不要声张,棠梨只能要了些清淡的饭食,陪着裴时清用餐。 米粥熬得浓稠,裴时清慢条斯理咽下,开口:“不过是染了点风寒,不必这么提心吊胆。” 棠梨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盘中的包子,闷闷不乐道:“不过先生是因为我才染的风寒。” “不是因为你,是我拒绝在先。”裴时清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师弟!!”有人一下子推开房门。 棠梨循声望去。 那是一个肩宽腿长的青年,五官俊朗,皮肤黝黑,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然而他在看见裴时清的那一瞬红了眼。 裴时清凝视他片刻,才站起身朝来人走去:“师兄。” 薛放伸手一把抱住了他,嘴唇微微颤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棠梨察言观色,打算主动避出屋子。 然而她刚刚起身,裴时清便说:“多年未见,我却一上来便要让你帮忙,实在是惭愧。” 薛放重重拍了下他的肩:“你我之间,何须客气!” 裴时清看向棠梨:“这姑娘甚得我心,我想带她一起走。” 薛放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棠梨。 他随意打量棠梨一眼,笑着说:“这有何难,师弟若是喜欢,待会带她一起走便是。” 裴时清含笑道:“多谢师兄。” 又对棠梨说:“你先去马车上侯着。” 两人视线相交,棠梨颔首:“是。” 师兄弟多年未见,阔谈一番,却只能匆匆离别。 裴时清上马车的时候,薛放眼泪汪汪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师弟,你什么时候才能回阁主身边。” 虽说裴时清是师弟,却像是一个兄长般拍了拍他的肩:“会有那一日的。” 薛放反手握住他的手:“师弟,当年阁主……并非不想救你的家人,只是无能为力。” “师弟这些年因为此事生了嫌隙,阁主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常常念叨你。” “得知你误用海错,阁主今天还特地托我送药来给你。” “师弟,阁主他……不会害你。” 棠梨很少在裴时清脸上看到如此温柔而专注的表情。 他认真倾听着薛放絮絮叨叨,没有露出半分冷淡或不耐。 直到最后,他又拍了拍薛放的肩:“我知道了,师兄好好陪在老师身边。”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含春楼:“帮我转告老师,好好保重身体,我会不负所望。” 眼见马车就要起程,薛放忽然朝着马车里看了一眼:“你中意那姑娘找个地方养着就好,没必要上了台面。我师弟就是公主也尚得!可不能被一个……可不能被毁了名声。” 裴时清并不愠怒,对他说:“知道了。” 薛放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离去。 直到身后的含春楼消失不见,裴时清才说:“方才他说的话,你不要介怀。” 棠梨明白他本来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怎么会在乎。 她说:“你这个师兄……看起来人不错。” 裴时清露出浅淡的笑意,“他一直如此。” 棠梨隐隐约约意识到,裴时清会和这群看上去同他渊源已久的人决裂,必然是与他的身世有关。 但她并不是喜爱探听他人私事之人,并没有张口询问。 她岔开话题,“你还在发热,真的不用先找个大夫吗?” 裴时清却说:“等出了万州再说。” 棠梨惊讶极了。 万州?他们居然在万州? “你不必担心,我早已递信到书院,报了平安。” 一直被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忽然在胸腔中弥漫开。 棠梨反而陷入沉默:“谢过裴先生。” 裴时清静静看着眼前少女。 她唇色有几分苍白,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得知消息太晚,棠家人在他出手前便已经寻上了官府。 棠梨被掳走一事,已人尽皆知。 从被掳到这里开始,裴时清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过一丝一毫恐惧。 相反,她甚至想方设法扮作青楼女子,试图逃亡。 若不是这万州铺天盖地都是歃血阁的人,如同牢笼。 或许她真的逃得出去。 她的一举一动,实在是有些出乎自己意料。 不过裴时清也知道,她本就不似一般女子。 只是眼下看她面色苍白的模样,裴时清的心微微一揪。 饶是她自己不在乎,但这世道,到底是对女子苛责。 “裴先生……”她忽然抬头看他,一双眼亮的得惊人。 “你曾说带我去上京,可还作数。” 裴时清有些讶异,但他不动声色:“自然作数。” “我想随裴先生去上京。”棠梨一字一句道。 裴时清心念一动。 他本就不打算让她在滕州久留了。 他太了解徐怀忠,一旦他发现棠梨还活着,势必会让棠梨成为控制他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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