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见他避而不谈,手略微一重,将瓷勺搁在碗里,一双乌黑眼眸看着他:“伯父伯母知道你现在在这里吗?” 陆辰远哪里见过她生气的模样, 见她都将爹娘搬出来了,一时喉头苦涩。 他垂下眼:“我任命前往承平县办事。” 承平县……就在京郊。 棠梨看他半晌, 忽然开口道:“是他让你留在这的。” 陆辰远早料到迟早瞒不住她, 却没想到会被她那么快就猜到。 他沉默不语,棠梨便默认了他的回答。 他看到棠梨的眸子迅速里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光。 裴时清故意将陆辰远安排在这里,是何用意? 其实棠梨几乎是在一瞬间便猜到了。 是她轻狂了。 那日她将话说得那么难听, 几乎已经有些要划清楚河汉界的意思。 又怎能期盼两朝权臣, 心思波谲的裴时清因为她的一句“不离开上京了”就愿意与她重归于好呢? 她……实在是太高看自己了。 棠梨难堪地垂下眼眸, 想要掩盖住几乎快要跌落眼眶的泪水。 陆辰远见她一言不发, 只是将她面前的汤碗默默拿过来,倒掉冷汤, 给她换上一碗热汤。 良久之后,棠梨开口:“我只是受了一点小伤, 为何非得让一个人在此处陪我?” 陆辰远抬眸看她:“并非只为陪你。” 棠梨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要动手了?” “你无须担心, 裴大人已经安排人将棠兄长和青骊姑姑保护起来了。” 棠梨却依然紧皱眉头。 前一世陆家被满门流放前,上京虽已风波频频, 却不像如今飘摇动荡。 这一世与她记忆中出入太大, 她难免生出惶惶之感。 陆辰远见她忧心忡忡的模样, 开口劝慰:“党争残酷, 那些人已经将裴大人相逼至此, 他若再不出手,恐怕更要任人拿捏。” “你且先好好照顾自己,把伤养好。” 棠梨明白他说的句句在理,却克制不住地心慌意乱。 他在生她的气,却依然给了她最好的保护。 只是师徒情谊,他没必要做的这个份上的。 棠梨越发觉得难堪。 她得做点什么,至少不能这样躲在屋檐下,装作无事发生。 对了,她记得前几日又有几位朝臣向她求画。 其中有两人在朝廷口碑一向很好,乃是忠厚贤良之辈。 于是棠梨开口说:“陆公子,能否帮我找一些画具来?” 陆辰远眼皮微抬,又垂下眼眸:“裴大人已经替你备下,就在书房里。” “只是你尚有伤在身,最好修养几日再画。” 棠梨先是一愣,旋即像是掩饰一般端起桌上热汤,忙不迭地送到口中:“我明白,我今日先起个草图。” 陆辰远将她的急切收之于眼底,几乎有些狼狈地端起桌上清茶,狠狠灌了一口。 满心苦涩不旦没被压住,反而口中也泛起苦来。 若是他身处如此险境,她也会如同这般,迫切地想要为他做些什么吗? 或许……不会吧。 *** 棠梨在别院养伤的第五日,听闻孙家被抄,抚桐巷杀声震天,家家闭户不出。 第七日,杨家被抄,听闻羽林军包抄杨府之际,有人拼死从后门偷偷送出去一个孩子,行至半路,便被当场射杀。 第九日,太尉周詹被打入大牢,次日早朝,参政知事为其求情,陛下当即大怒,鞭打参政知事十大板,罚俸半年,满朝文武无一人敢出言相劝。 当天夜里,皇后周氏于福宁殿门口长跪不起,天色蒙蒙亮时昏在殿前,宫中大乱,陛下辍朝。 两日后,周詹被放出大牢,陛下遣人送了一座西洋来的八角圆环钟形金饰以示安抚。 至此,这场风波才慢慢平息。 棠梨养伤的第十六日,忽闻马车喧哗,外出查看,却是邢钰一大早前来探望她,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过了午时,姑姑和两位哥哥也来了,棠梨这才明白,邢钰是被人送来圆谎的。 姑姑瘦了一大圈,看到她的时候险些落下泪来:“你这丫头,偏生这个时候不在家。” 上京波澜四起,她每日在家中提心吊胆,生怕棠梨在京郊出了什么事。 后来还是棠墨晚开口劝慰她:“姑姑想开些,若是我们家真出了什么事情,棠儿不在家反倒是好事。” 青骊其实也听说不少人家都在把少爷小姐往京外送,心下稍安,但又立刻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我们家好好的,什么事都不会有!” 棠墨晚只得陪笑:“是,我们定然不会有什么事,姑姑放心便是。” 话虽如此,青骊却依然吃不好,睡不着,直到上京这场风波渐渐平息,她忽然又听闻棠梨不小心摔伤了手,这才急匆匆赶来看她。 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唯独骨裂的手臂还使不上力气。 棠梨的说辞是晨起时不小心踩水滑倒了,姑姑倒是信了,拉着她心疼得不行。 棠墨晚和徐江松却是一副不信的样子,直到晚饭后找到机会,两人才逮着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裴大人前些时日坠崖负伤,怎么你也受伤了?” 棠梨对上哥哥一脸狐疑的神情,便知道坠崖之时,她也在马车上的事被压下来了。 她露出一副实在是瞒不住了的表情:“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跟姑姑说哦。” 棠墨晚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还不老实交代。” 棠梨捂着脑袋,委屈巴巴说:“我从山上摔下来了!本来就磕到脑子了,你还打我 ,小心我变笨!” 棠墨晚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哪里的山?你爬山上去干什么?” “听说京郊外的闻沽山这个时候会长蘑菇,我和邢钰结伴去采蘑菇,不小心踏空,从坡上摔下来……” 棠梨头上又挨了一下,她痛呼出声:“哥哥!” 棠墨晚虎着脸:“摔断手不跟哥哥说,把我当什么了?” 棠梨心想这哪能跟你说啊,要是把真相告诉他,棠墨晚不得找到裴府门上去闹。 她冲着徐江松讪笑:“大哥,你帮我说说话嘛。” 徐江松咳嗽一声:“受伤了不跟家里人说一句,确实该打。” 棠墨晚又一个眼刀飞过来,棠梨哀嚎着捂住自己的手:“我的手又开始痛了……” 棠墨晚神色紧张:“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就该好好卧床躺着。” 棠梨嬉皮笑脸:“好好好,我乖乖回去躺着,你不许跟姑姑告状!” 棠墨晚无奈极了。 把这事儿糊弄过去,棠梨正色问:“朝中近日不太平,可有牵连到你们?” 棠墨晚和徐江松对视一眼,“没有,这些事情你不必操心。” 棠梨便察觉出两人有话瞒她,她故作不开心:“还怪我瞒你们,你们不也有事情瞒着我嘛?” 棠墨晚这才叹了口气:“前几日大哥下值,经过东塘路的时候,忽然闪出一个挺着孕肚的妇人,状告大哥背信弃义,飞黄腾达后抛弃她们母子,一头就要撞死在墙角……” 棠梨愕然:“还有这种事?” 徐江松苦笑道:“是啊,谁能料到这般污蔑之事也会发生在我头上。” “若不是裴大人暗中派人保护着我,在那孕妇往墙上撞的那一刻眼疾手快伸手拦下,恐怕我第二日就要被人弹劾,背上两条无辜人命。” 棠梨心尖一颤。 裴时清说会暗中保护她的亲友,果然说到做到。 徐江松见她沉默不语,轻轻拍拍她的肩:“上京如今的确不太平,虽说这场风波暂且平息了,但依我看来,恐怕后续还要波澜再起,你在此处好好养伤,等彻底痊愈再回去也不迟。” 棠梨喃喃:“可是我还是想回家养伤。” 这是实话,她背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只要小心一些,不会被姑姑发现。 这宅院里除了小厮丫鬟,便只有她和陆辰远两人。 她每日里忙着作画,陆辰远似乎也时常出门,交集虽然不多,却还是别扭。 都已经事退了亲的人,住在一处宅院中,又成何体统? 然而棠墨晚难得一脸严肃对她说:“反正你和姑姑马上就要回扶梨,依我看来,你不如就在此处,等伤彻底养好之后再同姑姑他们一起回家。” “我已经和邢大人商议过,他亦是支持他妹妹同你在一处作伴。” 怕棠梨听不明白,他又加了一句:“你可知周太尉从大牢里出来之后,陛下送他的是什么?” 棠梨只知太尉入狱,不知陛下还送了东西,于是问:“是什么?” 棠墨晚眸色变深:“八角圆环钟形金饰。” 棠梨聪慧,立刻品出其中含义。 钟,忠。 原来是在暗中敲打。 可陛下如今龙体抱恙,又对周氏一党愈发不满,这朝廷……恐怕还真太平不起来。 于是棠梨只好点点头:“那阿苍和秋月……” “没事,他们好好的呢,今日阿苍和秋月原本闹着要一起跟来,但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我们人来得太多也不好。” 棠墨晚又说:“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上京城中不少人家都把公子小姐们往外面送,就连小陆大人不也被派出去做事了么?” 见他提起陆辰远的名字,棠梨不自在极了。 哥哥他们哪能想得到,陆辰远就与她同住在这个宅院里呢。 棠梨勉强笑了笑:“嗯。” 棠墨晚等人离开前,忽然想起来交代她:“裴大人此次凶险至极,听说卧床调养了许久,至今没去上朝,你在京郊也别忘了写信关照你的这位先生。” 卧床调养?怎会如此严重? 陆辰远不是跟她说,裴先生已经没有大碍了么? 棠梨眉心一跳,唇上已经失了血色,却依然掩饰般道:“我知道的。” 拢在袖子中的指甲,却用力嵌进肉里。
第75章 花灯 ◎他在暗处,看她许久◎ 天气沉闷了一宿, 凌晨的时候,终于下起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来。 邢钰起身时,见棠梨已经收拾妥当, 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邢钰发髻松散倚在窗前:“棠棠,一大早的你要去哪里啊?” 棠梨站在枝叶苍翠的树下,眉眼弯弯:“我回城一趟。” 邢易这一次将计就计将邢钰送到京郊,其实也存了避祸的心思。 虽说上京近几日看似风平浪静, 但到底是暗流涌动,局面波谲云诡, 邢钰一听她说要回去, 不放心极了:“很急的事吗?” 昨夜辗转难眠,棠梨今晨眼下浮着淡淡黑青,用脂粉重重压了一层, 才勉强遮住。 棠梨对她笑了下:“嗯, 很急。” 邢钰也并非多事之人, 闻言只是点点头:“我再派两个护卫跟你一起去, 早点回来,今晚我吩咐人做松鼠桂鱼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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