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吩咐紫竹去叫大姐儿起床,一面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整顿衣裳,快步走出了卧房。 沈氏眼见得庾夫人越走越近,急得脸色煞白,一颗心七上八下,早没了主意。 又见柴家的还愣在那里发呆,便让她赶紧去厨房烧水泡茶。 柴家的得了主意,忙慌里慌张地跑出去了。 转眼间,庾夫人等人便已至阶前。 沈氏忙又压低嗓音叫了一声:“快把大姐儿抱来!” 紫竹忙答应着,把玉珠抱了出来。 姚奶娘和喜春紧随其后。 沈氏带着一岁多的女儿、丫鬟和奶娘,战战兢兢地走出了堂屋大门。 * 廊下。 桓玉珠一眼便看到了庾夫人,以及她身后跟着的一大群丫鬟、媳妇并小厮们。 来势汹汹。 只见那妇人眉眼黑沉,薄薄的嘴唇往下耷拉着,显出一副高不可攀的上位者威势。 发髻上簪着镂空飞凤金步摇,并各色金玉钗环,以及时新的珠花。 穿一身宝蓝色妆花缎褙子*,配烟灰色撒花缎百褶裙。 细看,她生得其实很端丽,还很年轻。 从妇人的脸上,桓玉珠依稀看到了上一辈子吴王府的三夫人庾氏的影子。同出自四大家族之一的庾家,按年龄推算,眼前这个庾夫人,应该是庾氏的姑母。 庾夫人和沈氏四目相对时,玉珠分明从庾夫人刻薄的凤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艳。 下一瞬,那双凌厉的凤眸中又浮现出一层嫉恨。 眼白竟盖过了一半黑眼珠子。 玉珠心里一紧。 这是桓玉珠自重生以来,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危机。 起先,她也不觉得当一个外室生的私生女有什么不好,横竖她这辈子只不嫁人就完了。毕竟,上一辈子,她虽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嫁了个金尊玉贵的男人,可最后却落得个什么结局呢? 每每回想起来,桓玉珠依然恨得银牙咬碎,五内俱焚。 谁承想,作为身份不被家族承认的外室私生女,已不单是将来说不上一门好亲事这么简单,她和母亲还要面临被父亲抛弃,吃不上饭的风险。 更没料到,若有一天正房娘子打上门来,她们娘儿俩可能会被活活打死,又或者被无情发卖的悲惨局面。 而她,作为一个还不到两岁的小女娃,作为一个没有任何权利和地位的外室私生女,是真的什么都不能做。 不论是上一辈子,还是这一世,桓玉珠都最讨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的滋味。 可偏偏命运弄人,她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上辈子,她困在吴王府,不得不谨小慎微,虚与委蛇;现如今,她困在这副弱小的身躯内,处境与上辈子相比,更是云泥之别,她除了夹着尾巴做人,生活没有给她第二条出路。 沈氏怯生生地看向庾夫人,登时便被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正室嫡妻的气势给震慑住了,竟有些口不能言。 蒋荣家的原是庾夫人的陪房,更是她的心腹,不等庾夫人下令,便走上前,照着沈氏的脸下狠劲儿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便是三爷养在外面的混账小老婆?怎么见着正经主子太太,也不知道磕头敬茶?当真是上不得高台盘,没脸面的下作小娼妇。” 沈氏一怔,又惊又气又辱。 绞着软帕,欲擦掉那张俊脸上的唾沫,又轻颤着扇子似的眼睫,拿眼去看那站在庭院中央的庾夫人,竟不敢擦,大有唾面自干的意思。 玉珠气得脸颊鼓鼓的,要从紫竹身上下去,紫竹冲玉珠摇头,示意她不要闹。 再不做点什么,母亲就要被人作践死了。玉珠无法,只得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奶声奶气唤道:“太太。” 童音软糯,甚至有些含糊不清,但“太太”两个字,偏又飘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众人看向玉珠,皆是一惊。 那么小小的一团,生得粉雕玉琢,没想到竟如此聪明伶俐,且又乖觉,不免惹人怜爱。 就连沈氏等自家人,也都吃了一惊。 “太太”二字,从来也没人教过她,亏她怎么想得出来? 沈氏也像是被女儿点醒了一般,忙跟着福了福身,怯生生道了一声:“姐姐万福金安。” 就连气呼呼的庾夫人,也是一愣。 天气炎热,她原也是被气昏了头,这才急匆匆点了家下人赶来。 心里满腔的嫉恨,和夫君瞒着她在外偷娶小老婆的愤怒,在见到沈氏的花容月貌之后,越发到达了顶点。 正是俗语说的,滚油锅里添凉水——炸了。 然眼见得沈氏温顺怯懦,心里的气便不自觉平了几分。 又听得玉珠唤她太太,童音稚嫩,天真无邪,倒像是什么天外来音,竟无端浇熄了她心头一半的怒火。 庾夫人没有答言,扶着蒋荣家的走上台阶,径直往客厅去了。 丫鬟、媳妇全都鱼贯而入,几个小厮都垂手站在廊下。 玉珠拿了紫竹的手帕,朝沈氏俯下身去。 沈氏以为女儿是要她抱,虽心里郁郁不乐,却还是接手过来。 “囡囡乖。”沈氏脸色灰败,无精打采道。 说着便抱了女儿转身进屋来。 * 玉珠也不说话,只用手帕擦拭沈氏脸上的唾沫星子。 看得厅内众人又是一惊。 小小年纪,竟然就会疼娘了。 稀奇…… 蒋荣家的见了,脸上也是白一阵红一阵,看了看庾夫人,见她似乎并没有发难之意,不由得暗自纳罕。 沈氏心里一暖,怕引起庾夫人的不快,忙把女儿递给了姚奶娘,自己则立在堂屋中央,听候发落。 一屋子人都看着沈氏。 庾夫人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以绝对的主人之尊,睥睨着沈氏。 沈氏被唬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多久,蒋荣家的又站出来,照着沈氏的脸,左右开弓,啪啪甩了两巴掌,跳起来骂道:“没脸的下流种子,好好的爷们,都叫你勾引坏了。你还不磕头请罪,杵在这里,做出这副妖妖趫蹻的轻狂浪样儿,给谁看呢?打量太太和我们那糊涂爷似的好糊弄呢?趁早别做你他娘的春秋大梦罢咧!” 骂得是唾沫星子横飞。 沈氏脸绯红,白净的面皮上赫然现出十个手指印,火辣辣的。 白白受了这两把掌,兼这些恶言恶语,心里又气又委屈,却也不敢吭声。 眼泪早已打湿了眼眶,却不敢十分地哭。 玉珠心里一紧,一双漆黑晶亮的眸子气得直冒火,恨不得也打蒋荣家的两巴掌才解气。 但她不能。 别说她眼下打不过,就是打得过时,她敢当着主母娘子动手,打她的人,以下犯上,说不定会被立即打死,还会连累母亲,或打或卖。 就算告到官府,官府也不会治庾夫人的罪。 谁叫她们此刻是没名没分的外室,而人家庾夫人是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呢。 她们只能被动挨打,却没有还手的余地。 紫竹进来上茶。 沈氏赶忙侧身接了盖碗。 陈婆子原在南房守着,听见内院动静,悄悄地走了过来。此时见沈氏要给庾夫人下跪,忙抢进屋来,取了蒲团,塞在沈氏膝下。 “太太请喝茶。妹妹年轻不知事,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太太海涵,宽宥妹妹一二,妹妹感激不尽。”沈氏跪下道。 半晌,庾夫人才接过沈氏手里的盖碗茶,却没喝,而是直接撂在一旁的八仙桌上。 碗盖哐啷一声,淌出了一摊淡黄色的水渍,沿着桌角流了下来,在沈氏的膝前止住。 惊得沈氏浑身一颤。 “我为什么要宽宥你?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绝了,你非要上赶着给人家做外室?如今做出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给谁看?别打量我年轻面软,好拿捏,那你可是打错了主意!实对你说,今儿我来,原恨不能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叫人牙子来,把你远远地发卖了,方才趁了我的心呢。”庾夫人面色铁青,冷笑道。 说着撩起眼皮,扫了一眼奶娘怀里的玉珠。 沈氏哪里经过这个?吓得忙磕头哀求道:“太太……求太太发发慈悲,饶了我们娘儿俩罢。我情愿给太太当牛做马,只求太太不要将我卖给人牙子。”说着流下泪来。 庾夫人冷眼瞅着玉珠,只是不答。 一旁的绿衣丫鬟在给庾夫人打扇。 “太太……”玉珠从奶娘身上下来,颤颤巍巍地走到庾夫人跟前,学着母亲跪下磕头,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 发音还不太准,隐隐带着哭腔。 小巧的模样,叫人听了,忍不住就起了同情心。 庾夫人心头一沉,默然半晌,方道:“若不是稚子无辜,我今儿断不能心慈手软。只是,南壶巷这所宅子,原是我名下的产业,不能再给你们住了。你们走罢。下人全都打发了,省得我看着他们,心里堵得慌。” 说完,庾夫人哼然起身,带着众丫鬟、媳妇扬长而去。 沈氏早就没有亲人在世,女儿还小,此时让她带着女儿出去,无异于叫她们去死。 到今日,她方明白,桓敦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粉头来取乐,心里何曾有过她半分? 她今日便是拼着一死,也要给女儿谋个名分。 想到这里,沈氏起身,打算一头撞死自己…… 玉珠急忙拉住沈氏的白绸子裙儿,哭道:“阿娘……” 沈氏回身一看,只见女儿眼睛里蓄满晶莹的泪珠,哭得好不可怜,不觉心中一软,蹲下身来,将女儿死死搂在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玉珠藕白小手轻抚母亲的背,眼睛却看着门外,见庾夫人等人已经走远,忙欲推开母亲,追上去。 奈何沈氏此刻哭得没了神智,见女儿推她,她反而抱得更紧,把玉珠勒得喘不过气来。 “阿娘……”玉珠唤道。 一旁的姚奶娘见了,忙上来解劝道:“娘子,仔细哭坏了身子。大姐儿年纪还小,可别勒坏了她。给我罢。” 也不叫沈氏奶奶了。 如今正经夫人打上门,沈氏连个姨娘还没挣上去,瞧这架势,大概也挣不上了。 紫竹也来搀扶沈氏。 玉珠这才得以脱身,抱在姚奶娘的怀里。 玉珠指着庾夫人等人的背影,示意奶娘抱着她去追。 姚奶娘却摇摇头叹道:“不中用……那庾夫人不是什么好人,你求她也不中用。” 玉珠急得无法,只好挣扎着下去。 姚奶娘自忖,这家里是待不下去了,也不管她,由着她去了。 玉珠急急地走出去,却在迈出堂屋门槛之时,绊了一下脚,险些跌倒。 喜春忙跑过去,扶着她。 玉珠出了堂屋,眼见得最后一个小厮的身影也消失在二门之时,不禁急得小脸绯红,额头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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