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阁的大当家曾亲眼见过裴晏的木雕,几乎是第一眼,大当家就认出这木雕是出自裴晏之手。 他多留了一个心眼,几经波折,终于找到这木雕的主人,竟是庙里的一位尼姑。 大当家跪在地上,细细将查到的线索告知。 这尼姑原先是在天安寺,木雕也是在火海那日偶然捡到的。那日她恰好轮到洒扫山门,故而逃过一劫。 她并未寻得这木雕的主人,不过在拾得这木雕后,尼姑却碰上一名妇人,她听那妇人的侍女唤她:“阮夫人。” ……阮。 裴晏双眉紧皱,他手心攥的,依然是沈鸾那刻到一半的木雕。 又是姓阮。 怎么会这般巧,这人还同沈鸾一齐出现在天安寺。 裴晏沉吟良久。 他记得那日在天水镇知府前,那名欲闯知府的女子也同沈鸾的生母一样,来自沧州。 她是为寻姐姐去的天水镇…… 紫檀木插屏外,郑平行色匆匆,他手上捧着的,乃是沧州官员送来的采选名册。 皇帝广盈后宫,地方官员纷纷送上名册。 郑平双膝跪地,毕恭毕敬将名册端上前。 裴晏一目十行掠过,那名册上并无阮姓的女子。 他皱眉不语,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案几上,轻轻敲着。 房中安静无声,只有博古架上的鎏金青铜钟转动。 少顷,方听得头顶传来裴晏喑哑的一声:“沧州……可有姓阮的人家?” 时隔多年,也不知道沈鸾外祖一家可还在人世。 郑平恭声道:“却有一家姓阮,不过那人是个酒鬼,听闻那人原先也有点家底,只是这人不老实,总想着卖女求荣。再后来,两个女儿都和他断了关系。” 裴晏双眉拢得更紧:“……断了关系?” 郑平垂手:“是,听说他家里大女儿走了十多年,至今杳无音讯,小女儿不顾父亲反对,坚决嫁给一商人为妻。” 酒鬼从不看好商人,遂当众和小女儿断了父女关系,不想那商人生意越做越好,如今已富甲一方。 郑平低声道:“那商人,姓乔,名鸿渊。”
第八十二章 四下无声, 只余杏花满地。 裴晏高坐在上首上,一双深黑如墨的眸子透着生人勿近和不可侵犯。 ……乔鸿渊。 裴晏垂首敛眸,低垂的视线落在那方四不像的木雕上, 那上面的棱角早就不在,光秃秃的一个。 八宝阁的大当家眼光毒辣, 先前一瞥, 他还当皇帝手中攥着的是何稀世珍宝。 大着胆子悄悄往上抬眼,倏然面露怔忪。 定睛细瞧, 还是一块奇形怪状的木头, 下刀处乱七八遭,像极了顽童的随手之作。 大当家心底疑虑渐深,欲细看时, 忽然感觉头顶落下一道冷冰冰的视线。 裴晏的视线似淬了寒冰,严寒彻骨。 反手一握,那木头悄无声息落入掌中, 再也瞧不见半点轮廓。 汗流浃背,中衣被冷汗泅湿, 大当家再也不敢乱看, 只垂首伏跪在地。 耳边是裴晏清冷的声音。 乔鸿渊生意做得极大,五湖四海都有他乔家的店肆。 裴晏沉声:“去查查, 乔鸿渊去岁是否去过天水镇。” 若是当时知府前求见的女子真的是沈鸾的姨母…… 裴晏眸色骤沉。 新皇阴晴不定,郑平不敢耽搁,俯首道了声:“是。” 余晖落尽,长街洒满金光。 朱轮华盖车缓缓在长街行过, 偶然瞥见一家酒楼, 裴晏忽的命人停车。 郑平不解其意,隔着车帘问裴晏:“……主子?” 车外, 乌木牌匾上高高挂着“橼香楼”的牌匾,沈鸾往日最爱的,便是这家的滴酥鲍罗。 橼香楼的滴酥每日只售百份,裴晏这个点踏足,自然买不到。 酒楼大门紧闭,槅木扇门挡住了所有的光亮,掌柜满头大汗候在下首,时不时拿袖子抹去汗水。 又担心自己擦汗的姿势不够优雅,讪讪放下手臂。 冷汗直冒,橼香楼平日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光临,诸如以前的长安郡主和三公主,都是橼香楼的常客。 然天子莅临,掌柜却是生平头一遭。 且这还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主,听说前些日子花朝节,裴晏用的纸鸢,乃是人皮做的。 掌柜两股战战,总觉得自己这一身肥肉明日就会被做成纸鸢,在空中飞。 海棠花式攒盒盛着厨子刚做好的滴酥,掌柜半跪在地,双手捧着递给郑平。 那滴酥小口精致,只一眼,必叫人垂涎欲滴。 裴晏垂下眼,视线定定望着那攒盒中之物。 层层酥酪裹着奶油,看着就甜腻。 裴晏双眉稍拢。 掌柜伏跪在地,瞧见这一幕,汗水当即从额角滑落。 完了。 他感觉自己的皮快要被剥落…… 抬眼悄悄看,裴晏盯着那滴酥许久,终于动了筷子。 一口咬下。 甜腻的奶油在唇齿间融化,裴晏眉间轻拢,果真如料想中一般。 皇帝吃了一口,又吃了第二口。 掌柜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看着裴晏将一整盘滴酥吃完,他目瞪口呆,喜上眉梢。 这身肥肉不用被剥去做纸鸢,掌柜眉开眼笑,揣着手笑弯了眼,毕恭毕敬将裴晏一行人送出门。 又偷偷塞了金锞子给郑平,悄声jsg问皇帝喜不喜欢。 余晖落在裴晏身后,长长影子刻在青石板路上。郑平望着皇帝孤独寂寥的背影,悄声叹口气。 他是近身伺候的,自然听见裴晏当时吃完第一口,自言自语的一句:“难吃。” 那声音极低,如过眼云烟,郑平险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直至他又听见裴晏低低的一声:“她为什么会喜欢。” 郑平不敢多问,只眼睁睁看着裴晏吃完了那整整一盘滴酥,而后头也不回离开了。 皇帝的喜好自然不能为外人道,郑平随口打发了掌柜,亦步亦趋跟上裴晏的马车。 裴晏又扑入无休无止的政务中。 蓬莱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殿内的自鸣钟响了三下,裴晏迟迟未就寝,帝王一身金黄寝衣,端坐在书案后。 案几累着高高的一沓奏折,烛影摇曳,婆娑光影映照在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 郑平垂手侍立在廊檐下,上下眼皮打架,狠心掐了自己一回,终于换来片刻的清醒。 抬眼,廊檐下提着羊角灯的宫人昏昏欲睡,悄悄打着盹。 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咳嗽,宫人惊得站直身。 那咳嗽之人,自然是裴晏。 郑平端着糕点茶水,垂手侍立在一侧,他觑着裴晏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陛下,这是御膳房送来的糕点……” 裴晏晚膳只用了几口,根本不能果腹。日夜辛劳,长此以往,裴晏的身子定受不住。 郑平忧心忡忡,忽而又记起一事:“还有橼香楼送来的滴酥,陛下可要试试?” 裴晏抬眸:“……橼香楼?” 郑平伏跪在地:“陛下恕罪,是奴才自作主张。” 自登基后,裴晏寝食难安,也就那日在橼香楼,多吃了一点。 郑平额头贴着地面:“奴才斗胆,请那掌柜又做了一点……” 郑平以前不在裴晏身前服侍,自然不知裴晏为何对那滴酥情有独钟。 然他却牢牢记着,那日裴晏坐在长条案几后,年轻的君主面色淡淡,盯着滴酥一言不发。明明裴晏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然郑平总觉得,当时的裴晏……应是孤独寂寥的。 他大着胆子抬起眼皮:“陛下?” “平身罢。”裴晏揉着眉心。 “那滴酥……” “端上来,还有……”裴晏淡声,那双深寒眸子泛着冷光,“下不为例。” 郑平连声应“是”,又笑着转身,唤人端来滴酥。 他笑盈盈将滴酥献上:“陛下,你尝尝这……” 裴晏站起身,忽而眼前一黑。 郑平惊呼出声,始终端着的漆木茶盘瞬间掉落在地:“——陛下!” …… 风尘仆仆赶到蓬莱殿,洪太医是在被窝中被金吾军拽出来的。 一番问诊后,洪太医双眉紧皱,不解:“陛下年轻,按理说身子不应当这般……” 唤来郑平,细细问了裴晏近日的吃食,洪太医面色如霜。 怪道裴晏的身子迟迟不见好转,饭不吃,药也不吃,裴晏的身子能好才怪。 洪太医怒气冲冲:“只吃那糕点怎么可能会好?怎么都这性子,当年长安郡主……” 倏然,身后帐幔传来轻轻一声。 裴晏掩唇轻咳两三声,一醒来,就听见沈鸾的名字。他脸色苍白,半点血色也没有:“……长安怎么了?” 洪太医没好气:“长安也同陛下一样,不肯吃药。” 裴晏挽唇,冷冽眸子如冬梅绽雪。 郑平晃晃眼,险些以为自己眼花。 他刚刚看见了什么,陛下好像是……笑了? 洪太医拱手,实话实说:“陛下若再这般,下官也束手无措。就算下官的师父来了,也无济于事。” 裴晏:“你的师父不是洪老太医?” 洪太医摇摇头。 他的师父同父亲是师兄弟,医术却在父亲之上。只那人闲云野鹤,不爱官场沉浮,只爱悬壶济世。 上回来信,他老人家好像是在……青州? 裴晏闭眸,也不知道将洪太医的话听进去没有。 裴晏只是在想,他有多久没听见他人提起沈鸾的名字了。 明明也只才过了一年…… 唇间发苦,裴晏强撑着坐起身,枕着青缎靠背坐直身子。 他手心攥着的,依然是沈鸾留下的木块,还有一对耳坠。 这耳坠,还是当日在天水镇,裴晏从王二丫那换来的。 裴晏轻轻勾了下唇角。 …… 洪太医猜得不错,裴晏本就不是遵医嘱的人。郑平劝了好几回,都无果,只能怏怏跟在裴晏出了宫。 马车在城郊一处农舍停下,郑平跳下车,遥遥望着前方一片荒芜人烟的田野。 他轻叩车门:“主子,这农舍好像没住人。” 裴晏:“去敲门。” 郑平应声照做,然敲了半天,屋里却始终无人应答。 裴晏双眉紧皱,手心攥着的,还是那块小木雕。 他望着那方农舍。 先帝晚年沉迷炼丹,而后又折在其上。先帝深信不疑的净远道人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那死在狱中的“净远道人”,自然是裴晏拿死囚换的。 无人知晓真正的净远道人,其实就藏身在城郊的一方农舍。 屋内迟迟未有人出来,金吾军进门搜了一圈,却是在桌上找到一封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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