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你还在病中,这功课本该和你无关。不过我想着你平日好学,何况三篇文章对你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便和太傅要了题目来。” 话犹未了,早有裴仪的贴身侍女端了黑漆木盘上前,盘中所盛之物便是太傅出的题目。 沈鸾面如死灰。 裴仪笑得欢:“太傅还赞你勤勉上进呢。” 沈鸾:“……” 窗外竹影摇曳,月洞窗支开一角,沈鸾倚在窗槛边,愁容满面。 长安郡主天不怕地不怕,只除了一样—— 做文章。 “绿萼。”沈鸾左手撑腮,蹙着一双柳叶眉,比先前刚醒那会越发奄奄一息,有气无力,“我头晕。” 做不了文章。 绿萼忍着笑:“那奴婢找洪太医过来?” 沈鸾低声,不动声色将桌上的宣纸挪开:“不用,你去一趟南书房,就说我身子还未好全,这几日恐做不了文章。” 绿萼福身,并不当场戳穿沈鸾的小伎俩:“是,奴婢这就去。”她欲言又止,“不过……” 沈鸾:“不过什么?” 绿萼:“不过先前陛下吩咐了,如若郡主身子未痊愈,便不得出蓬莱殿,省得……” “不用了。” 绿萼话说一半,沈鸾已然将桌上的宣纸抱在怀里,她扬起头,目光专注虔诚,“我突然感觉头又不晕了,就不劳烦洪太jsg医了。” 绿萼满脸写着“果然如此”,笑着道了声:“是。” 日光恼人,沈鸾嫌弃道:“这里不好,我去书房。” 绿萼和茯苓忙收拾了书袋文具,陪着前往。 半柱香后,沈鸾从书案上抬起头。 一会嫌弃书房所点的百合香太甜,重新换了松木香。一会又嫌弃日光太亮,让人下了纱屉子。一会又觉口渴,让人沏了茶端上书案。 书房的侍女进进出出,折腾了半天,沈鸾却半个字也未写出。 茯苓无奈:“祖宗,你还想做什么?” 海棠冻石蕉叶茶杯小巧精致,沈鸾捧着茶杯,小口抿着:“阿衡哥哥今日怎么还不来?” 裴衡自幼博学,博古通今,如若他在这身边,肯定事半功倍。 茯苓一改之前的嬉笑模样,正色道:“之前澜庭轩的事有了眉目,殿下这几日都在为这事奔波。” “……澜庭轩那事都交给阿衡哥哥了?” “是。” “那我去一趟东宫!”沈鸾理所当然,“那个……谁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我关心案件进展没错吧?” 沈鸾晃晃手上未做完的文章,“而且我也有功课要请教阿衡哥哥。” …… 长安郡主决定的事,向来无人能改变一二。 茯苓和绿萼劝说无果,只能亦步亦趋跟随,唤人抬了步辇过来,送沈鸾前往东宫。 一行人浩浩荡荡,光是随从奴仆就有二十来个。 东宫殿宇巍峨,玉兰绕砌,上覆绿琉璃瓦。 恰逢日落西斜,殿宇宛若沐浴金光之中。 太监认出沈鸾,忙不迭上前打千儿请安。 “郡主,殿下不在东宫。” “阿衡哥哥去哪了?” “有关澜庭轩的浮尸,大理寺有新的发现,殿下方才带人过去了。” 此刻回宫,迎接自己的肯定是三篇未曾落笔的文章。 沈鸾甩甩头,毫不犹豫选择了另一条路:“我进去等阿衡哥哥便好,你们不用跟着。” 小太监嗳一声,欲提醒沈鸾内殿有客人,无奈沈鸾来去如风,话说一半,人已然消失在眼前。 杏黄色缎绣缠枝纹宫衣绮丽,沈鸾驾轻就熟,只身前往内殿。 菱花槅扇门紧闭,沈鸾轻推了一推,留绿萼和茯苓在门口守着。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残阳逗留,松木香袅袅,清香阵阵。 墙上挂着一副紫檀木联牌的对联,沈鸾款步提裙,转过一扇集锦槅子,沈鸾猝不及防,和一人撞上视线。 少年一身石青色窄袖圆领袍衫,眉眼清隽,似是没想到会有来人造访,他面上掠过几分怔忪,随即又淡然处之。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日光无声流淌,裴晏扬起头,不动声色打量眼前的女子。 金簪玉步摇张扬灼目,沈鸾遍身绮罗,穿金戴银,簪花戴柳。 长安郡主芳名在外,京城无人不知,只是他从未想过会在此处撞见。 尚未开口,蓦地,却听沈鸾道。 “长得还挺好看的。” “要不我和阿衡哥哥要了你,你随我回宫,正好我身边还缺一个小太监。”
第六章 日影横斜,静无人语。 少年面无表情,漆黑瞳仁平静淡漠,不为沈鸾的言语动容分毫,单薄眼皮低垂,凉薄瞥沈鸾一眼,复望向殿外。 如皓月冷霜不得亲近。 半晌等不到回应,沈鸾渐渐不耐烦,不悦皱眉:“怎么,和我回宫后很委屈吗?若不是见你长得标致……” 倏然,殿外一阵轮椅声靠近,骨碌的轮子声滚过一地落叶,溅起一路日光。 菱花槅扇门推开,裴衡焦急声音骤然在月台响起。 “……卿卿?” 闻得沈鸾在东宫,裴衡当即匆匆赶回,单薄清透里衣起了一层薄汗。 无奈还是晚了一步。 殿内两人相对而站,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刻在碧绿凿花砖上。 “阿衡哥哥!” 眼前豁然一亮,沈鸾顾不得眼前未曾言语的少年,款步提裙跑向月台,从太监手中接过轮椅,推着裴衡进屋。 “阿衡哥哥去哪了,都不去蓬莱殿看我。” 沈鸾嘴甜,三言两语一个可怜兮兮的形象便跃然于眼前。 众奴仆知晓她和太子交好,抿唇轻笑,为沈鸾让行腾出位置。 有裴衡在,沈鸾眼中自然装不下他人,须臾方想起屋内还有一人。 裴晏拱手,面上淡淡:“殿下。” 裴衡摆手,他转首望向身后的沈鸾:“不必多礼,你和……” 话犹未了,沈鸾忽然抢过话,告状。 “阿衡哥哥,你宫中新来的小太监好没礼数,我本想和你要他去蓬莱殿……” “卿卿。”裴衡倏然正色,敛了唇角笑意,纠正道,“不可无礼,这位是五皇子。” 传说中的五皇子就在眼前,还被自己误认成宫中新来的太监。 沈鸾悄悄朝裴衡做了个鬼脸,低声嘟囔:“他自己不说,我哪里知道?” 虽是小声,然在场之人都听见。 裴晏仍面不改色。 沈鸾偷偷拿眼睛觑裴晏,身影单薄,身上的石青色袍衫半旧不新,全身上下无一点珠环玉佩,实在和宫中养尊处优的皇子无半点相像之处。 说话间,恰好有宫人领着一个小太监进殿,正是之前在路上撞到王公公的那位。 小太监身板瘦弱,哆嗦着肩膀如同鹌鹑,李贵颤颤巍巍,伏跪在地。因和王公公有过瓜葛,李贵前些日子被带到大理寺问话,今日才被放出。 见到昔日照料自己的侍从,裴晏面上终有一丝动容,然也不过是稍纵即逝。 裴衡一身朱色长袍,温润眉眼染着浅浅笑意:“我刚已和父皇禀明,此事和李贵无关。全是王公公咎由自取,平日在宫中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对他义子非打即骂,这才惹来杀身之祸。适才他义子已经招供,人证物证俱全。” 裴晏拱手抱拳:“多谢殿下。” 裴衡摇摇头:“你我乃兄弟,无需言谢。只是明蕊殿只有一个随从实有不妥,适才我已让内务府重新拨人……” “谢殿下好意,只是我已习惯李贵一人服侍。” 裴晏拒绝干脆,不卑不亢。 裴衡思忖片刻:“也罢,只是宫中只有李贵一人,未免照顾不周。近身服侍你不习惯,让他们在院外侍奉洒扫也可。” 方才已拒绝一次,再拒绝未免失礼,裴晏拱手道谢,带着李贵一齐离开。 行至门口月台,便听见里头传来长安郡主不满的抱怨声。 “他怎么这样,不识好歹,明明阿衡哥哥是为他好的。” ……阿衡哥哥。 裴晏眸色微沉。 李贵一改之前的懦弱卑微,俯身提醒:“……主子?” 裴晏甩袖:“走吧。” 内务府办事利落。 裴晏行至明蕊殿时,内务府的太监总管恰好也到达宫门口,毕恭毕敬朝裴晏行礼,又朝他赔不是,说是自己之前疏于管教,才致手下人阳奉阴违,怠慢了五皇子。 流水的东西送往明蕊殿,另外还有负责侍奉洒扫奴仆十人,负责端茶倒水的婢女五人,另有太监二十人。 较其他皇子而言,虽还算寒酸,然和之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内务府都是人精,最会踩低捧高,见裴晏或有翻身可能,立刻送了被褥器具,衣物吃食一应俱全。 裴晏才刚步入内殿,早有婢女上前,为裴晏宽衣。 裴晏当即往后退开半步,衣袂翩跹,婢女甚至抓不到一星半点。 婢女不知为何,只当得罪了裴晏,诚惶诚恐伏跪在地告罪。 “这里不用你们伺候。”李贵取而代之,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满屋子乌泱泱的奴仆婢女,终于只剩下裴晏和李贵二人。 他抬眸,先前空无一物的案几此时茗碗瓶花具备,高几上陈列着炉瓶三事,连珠瓶上插着数只宫缎制的荷花。 窗台下的书案也重换了一张,窗棱支着,撑起半隅光影。 李贵跟在裴晏身后,低声将这几日在大理寺的见闻告知:“主子,您觉得太子殿下会不会已经怀疑是我们……主子,主子?” 裴晏倚在窗槛下,眉宇皱着,完全没听见李贵所言。 思绪错乱,蓦地又想起刚刚在东宫,沈鸾高昂着下巴,质问突然出现在东宫的他:“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太阳穴隐隐作疼。 裴晏捂额,好像、好像很久之前,沈鸾也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然而明明今日,他们才第一次有了交锋。 “李贵。”裴晏忽的正色,“你以前……见过长安郡主吗?” 李贵摇头:“除了之前取药那次,再无别的了。” 答案意料之中,裴晏垂眉敛眸:“是吗?” 他低低呢喃,好似是在自言自语:“可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 …… 青石甬路,花荫下日光重现,沈鸾推着裴衡进内殿,亲自捧了洗净的茶果献上。 忙前忙后,好不殷勤。 无事不登三宝殿。 裴衡抬眸看沈鸾忙进忙出,官窑脱胎填白盖碗是新沏的碧螺春,他抬腕挡在沈鸾身前:“说吧,惹了什么祸事?” 小心思被看得一干二净,沈鸾惊而睁大眼,仍嘴硬:“我哪有!” 裴衡jsg不动如山,修长手指在茶碗上轻点了一点:“上回你为我斟茶,是因为和六弟跑去御花园玩,喂死了父皇新养的一池锦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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