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只有阮芸苦苦寻求姐姐的下落。先前闻得天水镇神女一事,阮芸总觉得事有蹊跷,她怀疑姐姐也是叫神女带走的。 不想刚到天水镇一个月,阮芸还未曾寻得姐姐,那神女的谎言不攻自破。 这几日衙门都有家人前去认领自家孩子,或是领回人,或是捧回遗物,阮芸一连去了五日,都被拒之门外。 衙役见是她,苦着一张脸将人拦下。 今日那位大人物在衙门,他可千万不能在这关头上出了岔子。 衙役:“夫人,您姐姐真没在名册上,快快回家去罢。” 神女每次带走一人,家中总会摆宴请客,又将名字写在册子上,供在佛前。是以那些失踪的女子,都能在名册上找着,年月日也记得清清楚楚。 然衙役将那册子翻了好几遍,也未曾找到一名外地来的阮姓女子。 “夫人,小的和你直说了罢,这里头真没您姐姐,您若是再这般无理取闹……” 朦胧雨雾中,衙门洞开。 只见一人身着鸦青色弹墨鹤纹织锦缎长袍,烟雨自他身侧拂过。 县令举着伞,小心翼翼候在一侧。 衙役见状,赶忙将阮氏赶到一旁,深怕挡了贵人的路。 可惜他低估了阮芸寻姐的心思。 顾不得淋着雨,沈氏拨开衙役攥着自己的手,快步朝裴晏走去。 一众衙役手握腰刀,齐齐将阮氏围住,刀光锋利,银白光影齐刷刷,足够吓人。 阮氏的丈夫晚了一步,忙跑到阮芸身侧,随妻子跪在台阶上。 遥遥朝裴晏叩首。 门首左右立着两盏戳灯,光影灼目,映在裴晏眼中。 雨幕轻飘飘,冷意簇拥着裴晏。他仰首,漫不经心往台阶下瞥去一眼:“那是何人?” 县令双膝跪地,心下叫苦不迭,不知一个小小的天水镇,五皇子也会踏足。他低垂着脑袋,战战兢兢将阮芸一事道出。 “这女子是沧州来的,下官已和她说过多回,她要寻的人并不在名册上,然她总是不信,日日来衙门前堵着,说是要进去看一眼方死心。” 后院存的,都是逝去女子的遗物。死者为大,除父母兄弟姊妹外,其他人都不得入内。 阮芸的姐姐不在名册上,自然不得入内。 雨淅淅沥沥下着,苍苔浓淡。 双膝跪地,阮芸伏跪在地,额头贴着地面,不肯起身。 裴晏目不斜视,自阮芸身侧走过。 县令额角冒着薄汗,连声道歉:“是下官的不是,叫人惊扰了主子。” 县令撑着油纸伞,大伞撑在裴晏头顶,县令通身浇了个透。 他浑然不觉,只道:“这女子许是魔怔了,找了她姐姐十八年……” 裴晏忽的驻足,侧目,视线懒洋洋在那女子背影上拂过。 县令陡然肩膀僵住,看看阮芸,又看看裴晏。他小心打量裴晏的脸色,可惜裴晏那双眼睛静默如晦,似山谷幽幽青松,从容淡雅,不可侵犯。 ……魔怔。 很久之前,也有人用同样的词语形容裴晏。 彼时他在寻沈鸾,茫茫人海,但凡有人看见相像之人,裴晏总会不远万里飞奔过去。 虽然次次扑了个空。 他至死也未曾再见过沈鸾一眼。 青玉扳指紧扣在手心,裴晏目光忽沉,只一个眼神,李贵当即心领神会,朝女子走去。 县令愕然瞪大眼。 他是亲眼见过裴晏在地牢中如何折磨犯人的,不想他会因为一个女子网开一面。 裴晏没管身后人,他走得极快,眼中阴鸷冷冽。 他又想起了前世,想起了前世和沈鸾的阴差阳错…… 松石绿花鸟彩绣软帘掀开,裴晏瞳孔紧缩。 雨丝飘渺,落入车内。 沈鸾一身杨妃色彩绣织雨锦春衫,簪花戴金,杏眸轻阖,懒懒倚在车壁上。 春困秋乏,显然是睡了过去。 春衫轻薄,少女曲线玲珑有致。纤细白皙脖颈往下,那隐在阴影中的春色…… 裴晏目光暗沉,手指松开,步入车内。 薄薄软帘落下,阮芸目瞪口呆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她本是为谢裴晏而来,不想无意间会撞见裴晏车上还有一人。 那个人…… 阮芸紧紧攥着丈夫的衣袂:“你看见了吗,那是姐姐,是姐姐!” 丈夫慢了一步,只来得及瞥见那松开的车帘,虽只一瞟,他也知那马车坐的是位年轻女子。 他轻轻叹口气,揽过妻子的香肩,轻声宽慰:“芸娘,若你姐姐在,也不该是十多岁的小姑娘。” 一语惊醒梦中人。 阮芸怔忪片刻,她唇角挽起几分苦涩:“果真是我看错了。” 丈夫拍拍她后背:“那位大人准了你进去,快去罢。” 阮芸抬眸,视线追随着那华盖香车,直至消失不见。 朱轮华盖香车上。 马车骨碌碌滚过,往前行了一里路,沈鸾悠悠睁开眼。 入目所及,是昏暗无光的车子,雨声渐渐,自窗外拂过。 倏然瞧见自己对面坐了一人,沈鸾乍然一惊:“你怎么在这?” 光影绰约,悄无声息落在裴晏眼角。 喉结滚动,裴晏低声一笑,漫不经心朝沈鸾望去一眼。 沈鸾方发现,不该出现在华盖香车上的人是自己。 鸦青色长袍叠着光影,裴晏目光淡淡:“……怎么过来了?” 若说是自己瞧见下雨,眼巴巴来送伞,未免不够矜持。 沈鸾拉开案几上的矮柜,从中掏出一枚杏花糖:“我在路上瞧见一老爷爷在卖这个,觉得你会喜欢,所以……” 话犹未了,沈鸾耳尖爬上红晕,恨不得当场咬舌。 这个借口,好似比之前的没好上多少,反而还……更烂了。 沈鸾自暴自弃,拆开糖纸往自己嘴里塞,杏花糖香甜,唇间裹挟着淡淡的花香。 裴晏缓慢抬眸:“……甜吗?” 沈鸾不假思索点点头:“自然,可惜我只买了一小包……” 裴晏淡声:“我尝尝。” 他声音从容不迫,似乎只是在道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那双墨色眸子蕴着浅浅笑意,不偏不倚落在沈鸾唇上。 红晕在脖颈上蔓延,沈鸾红着脸:“我……” 裴晏轻声:“不是说特地带给我的?” 一语未了,坐在对面的沈鸾忽然扑进自己怀中。 红唇在裴晏唇上轻轻掠过,唇齿裹挟杏花香,似蜻蜓jsg点水,稍纵即逝。 仓促,迷离。 裴晏眼中怔愣,似乎未曾想到沈鸾会有此动作:“你……” 大手抚在沈鸾白皙脖颈,轻轻用了点力,怔忪自眼中褪去,随之涌上的是浅浅揶揄。 对上裴晏一双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睛,沈鸾后知后觉,自己方才……是会错了意。 耳边落下喑哑低沉的一声笑,裴晏一手搂着沈鸾细腰,将其抱上双膝。 他哑然失笑:“原来卿卿想的是这个。” 沈鸾矢口否认:“我没有……” 声音戛然而止,最后只剩下轻轻浅浅的一声低吟。 马车悠悠在长街穿过,车窗外雨声嘈嘈切切,伴随着马鸣声,路人低语声。 雨幕笼罩在周遭,一帘之隔,就是车夫。 粉色漫上沈鸾脖颈,她低低呜咽着,又怕声音叫人听见,惊恐攥紧裴晏的衣襟。 杏花糖……原来是这么甜的吗? 沈鸾晕乎乎想着。 唇间花香弥漫,裴晏宽厚的手掌抵在沈鸾腰间,他身上惯有的檀香气息,层层将沈鸾笼在其中。 那颗杏花糖终于消失在唇齿间。 双腿无力,若非裴晏扶着自己,沈鸾定然摔下。 眼角绯红犹存,一双杏眸水汽氤氲,暗藏的缱绻旖旎显而易见。 裴晏喉结轻轻一滚,只觉喉间干涩。 有前车之鉴在先,沈鸾再不敢耽搁,一溜烟自裴晏膝上跑开,挑了一个离他远远的位置坐着。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抵着车壁,一言不发。 通红的耳尖落入裴晏一双眸子。 他轻声一笑,落在沈鸾耳中,和促狭无异。 车夫不知马车上发生何事,兴至那杏花糖摊贩前,拉紧缰绳,手指轻叩车壁,提醒沈鸾到了。 那糖纸还攥在自己手心,双颊红晕未消,沈鸾如今再也不想瞧见这杏花糖了。 “卿卿想去吗,不想的话……” 那笑声低哑,总叫沈鸾忆起刚才之事。 沈鸾毫不犹豫掀开车帘:“我去。” 那老人家就在马车边上,沈鸾转身,视线轻飘飘在裴晏唇上掠过。 适才她怕溢出声,裴晏又对她的挣扎不管不顾。 情急之下,沈鸾咬了他一口。 裴晏唇角破了一个小口子,若不细看,定然瞧不出一样。 可惜沈鸾做贼心虚,她侧目,狠狠剜裴晏一眼,警告:“你不许跟上来。” 候在车旁的车夫唬了一跳,他还未曾见过有人这般胆大包天,敢呵斥裴晏。 须臾,又听沈鸾低低补上一句,“你在车上等我便好。” 车内遥遥传出一记笑,隐约辨出裴晏的声音:“好。” …… 下着雨,青石板路湿漉难行。 茯苓怀里抱着药包,漫无目的垂首走着。 良久,方发现自己又兜回原地。 她唇角一勾,暗骂自己一声糊涂。 抬首,百草阁就在不远方。 再往前…… 茯苓瞳孔一紧。 手中的油纸伞自手心滚落,她快步朝对街飞奔而去。 那是……沈鸾。
第七十四章 雨声点点。 豆大的雨珠落在肩上, 落在眼角,泅湿了衣襟,茯苓浑然未觉。 顾不得礼数矜持, 怀里抱着的药包早就湿成一团,茯苓提裙快步, 穿破雨幕。 沈鸾就在前方, 只要再…… 一声“郡主”哽在喉咙,倏地, 候在一侧的马车软帘掀开, 裴晏俯身下车。 鸦青色织锦缎长袍跃入茯苓眼中。 只漫不经心投来一眼,茯苓当即定在原地,抱着药包怔怔站在原地。 那是独属于上位者的震慑和威严。 明明只是一个眼神, 却足以叫人望而生畏,后背发凉。 茫茫雨幕中,裴晏自下人手中接过油纸伞, 颀长身影立在沈鸾身侧。 墨绿油纸伞繁复淡雅,雨珠顺着伞面往下滚落, 渐起一地的晶莹。 茯苓站在雨中, 看着沈鸾和裴晏相谈甚欢,沈鸾眉眼弯弯, 一双眸子澄澈透亮。 油纸伞下,沈鸾习以为常从裴晏怀里掏出荷包,剩的银两都给了做杏花糖的老人家。 老伯连连摇头:“多了多了,只拈那最小的一块就够够了。” 他笑得温和, 又道, “夫人和公子感情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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