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垂着头,并不觉得沈鸾摔一跤算何大事,只道:“……主子放心,别院一切如常。” …… 裴衡遇刺,皇后自然心急如焚,秋月温声宽慰:“娘娘放心,殿下福泽深厚,并无大碍。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将息几日便好了,只少不得在路上多耽搁一会。” 皇后悬着一颗心放下,她轻轻叹口气,连着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最后方道:“多耽搁几日也无妨,传话下去,叫他好好养着身子,不必急着回京。” 先前皇后匆忙将人叫回,不过是怕皇帝突然出事,然这几日皇帝倚重坤宁宫,又日日叫她前去养心殿。 皇后心花怒放,只觉皇帝心中果真是有自己,以前定是被后宫那些狐媚子迷了眼。 若是裴衡也在宫中…… 皇后咬牙切齿,愤愤不平,手中丝帕摔在妆台前。 秋月不解其意,伏跪在地:“……娘娘?” 珐琅掐丝掐金香炉青烟未烬,皇后盯着铜镜中的女子,这些年宫里的劳心蹉跎,她早不复少女时的天真烂漫。 宫里的侍女再手巧,胭脂水粉流水似的送到坤宁宫,也挡不住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 美人垂暮。 然而沈鸾—— 沈鸾如今才多大,便叫裴衡宁愿忤逆自己也要冒险前去天水镇,若是有朝一日沈鸾登上后位,那裴衡和自己…… 皇后双眸紧闭,复又睁开,她眼中掠过几分阴翳,手间的迦南木珠轻轻转动。 皇后沉声:“天水镇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秋月低垂着脑袋,双膝跪地:“探子来报,五皇子已前往那岛上查案。” 只可惜那别院被裴晏围得如铜墙铁壁般,他们的人……根本打探不到半点消息。 皇后唇角勾起几分讥诮冷笑:“倒真是和她娘一样,生得一脸狐媚子,惯会勾引人。孤男寡女共住一院,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会这般轻浮?” 秋月抬起眼睛:“娘娘是想……” 皇后轻嗤:“我就不信她能一辈子待在那别院不出门。” 她轻飘飘看秋月一眼,“若是三日后沈鸾还活着,那他们……也不必活了。” 秋月心底升起一股冷意,少顷,方低低道了声:“是。” 夜凉如水,雨丝自廊檐下拂过。 宫人匆匆穿过影壁,隔着盘金缂丝屏风微微朝皇后福身:“娘娘,静妃娘娘来了。” 皇后手执迦南木珠,双眉稍拢:“静妃,她又来做甚么?” 秋月福身,轻声将这几日静妃去养心殿,又被皇帝拒之门外的消息告知。 皇后抿唇一笑,不解抬眼:“我记得她最会躲事,怎的如今巴巴送上门来?” 秋月俯身:“奴婢听闻,静妃娘娘想求陛下为三公主赐婚。” 皇帝迟迟不见人,静妃无处可去,只得寻上坤宁宫。 皇后挽唇:“她倒是乖觉。” 不比那姓蒋的,处处和自己作对。 秋月跟着笑:“陛下看重娘娘,若是娘娘松了口,陛下岂有不应的理?” 秋月惯会哄人,话都说到皇后心尖尖上。 皇后弯眼:“罢了,见见她也无妨,左右这会陛下也不得闲。” . 绵绵细雨下了一整日,那白猫早就受惊一溜烟窜出院外。 青藤拂檐,无影无踪。 暖阁烛光摇曳,亮如白昼。 茯苓满脸的焦急不安,只恨自己当时不在沈鸾身侧,叫她摔了那狠狠一跤。 又忍不住,怪那白猫吓人。 烟雨朦胧,紫檀插屏前设一官窑美人瓢,那美人瓢内所摆的,还是自己晨间陪沈鸾采的杏花。 茯苓双眼蓄满泪水,一瞬不瞬盯着青纱帐幔后的人影,泫然欲泣。 王大夫细细把脉,抚着长须。 茯苓大着胆子上前:“大夫,我家主子如何了?怎的如今还未醒,可是摔坏了脑袋?” 暖阁花香阵阵,扑鼻而来。 博古架上立着一青铜钟,架子上还有一方冰裂纹花瓶。 王大夫悄声:“姑娘外面说。” 茯苓心口骤急,垂在眼角的泪珠登时落下,只当沈鸾这病无药可救,神医来了也难解。 王大夫心下着急,忙道:“姑娘莫慌,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怕惊扰了贵人休息。” 茯苓小声啜泣:“是我的不是,大惊小怪,吓到王大夫了。” 王大夫连声摇头:“主子身上并无大碍,再过半盏茶,兴许就醒了。” 茯苓喜出望外:“……真的?” 王大夫连连点头:“自然是真的。” 他沉吟,“若是运气好,贵人记起往事,也是因祸得福了。” 这恰恰中了茯苓的心意,刹那间笑弯眼:“这话可是真的?” 若是如此,她再不念着那猫不好,只要沈鸾能记起过往,叫她喊那白猫祖宗都成。 王大夫并无十足的把握,只道:“老夫也只是猜测。” 茯苓笑盈盈:“无妨,如此便够了。” 她笑着送王大夫出门。 外头雨声淅淅沥沥,怕惊扰沈鸾,茯苓轻手轻脚,合上支摘窗,屋内只留了一盏玻璃绣灯。 光影绰约,映照在青纱帐幔上。轻薄帐幔低垂,茯苓守在脚凳上,不敢挪过半分视线,只怔怔盯着沈鸾瞧。 盯得久了,眼睛疼得慌,茯苓一手揉眼。 不经意朝榻上投去一眼时,整个人忽的怔住:“……主子?” 青纱帐幔挽起,茯苓脸上雀跃溢满,扶着沈鸾靠在青缎引枕上:“主子可要吃茶?” 她视线细细打量着沈鸾,几番辗转,欲言又止。 “郡……主子。” 沈鸾遥遥朝她点头:“你不说,我倒不还觉得口渴。” 沈鸾揉着眉心,“倒碗茶来。”又道,“我怎会在此处,那猫儿可还在?” 茯苓一颗心坠入谷底,忍着悲伤为沈鸾倒了一杯温水,伺候她净口后,方又倒了滚滚的热茶来,她强颜欢笑:“那猫跑出去了,主子先前不小心摔了一跤,如今身子可还有不适?” 沈鸾扶着茯苓的手坐直身:“并没有什么不适,只是头晕了些,歇歇便好了。” 话犹未了,茯苓已是热泪盈眶。 这别院处处有裴晏的眼线,然无人知晓,当年的长安郡主为了逃学,无所不用。 若是不想去南书房,她便会悄悄捏茯苓三下手心。 言外之意,去太医院请洪太医来,她身子欠安,不能上学。 这法子,世上除了她和绿萼知晓,就只有……长安郡主沈鸾了。 茯苓喉咙生涩,悄悄拿袖子抹去眼泪。 又听沈鸾轻声道:“裴晏可有来信?” 茯苓摇摇头,疑惑沈鸾为何会突然提及此事。 沈鸾垂首敛眸:“我刚刚做了个梦。” 她攥紧手中丝帕,眉眼间掠过不安之色,似沉在噩梦中迟迟未醒。 茯苓轻推沈鸾:“只是噩梦而已,主子忘了便是,何苦还去想它?” 沈鸾摇头:“虽是梦,然我这心里始终不安。罢了,明日你随我去趟天安寺,我想为裴晏求个平安符。” 茯苓欲言又止,终还是低声道:“许是不妥,先前我想着出门,都jsg被拦下了。” 沈鸾笑睨她一眼,故意扬高声:“胡说什么,我不过是去庙里求个平安符,叫上侍卫便好了。再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歹人?” 雨缠绵了大半夜,翌日醒来,天还是灰蒙蒙的。 茯苓伺候着沈鸾梳妆,自神女一事后,天水镇女子出门上街,都会戴上长长帏帽,遮掩面容。 茯苓突发奇想,俯身凑至沈鸾身边:“郡主,等会委屈你和奴婢互换衣裳,出了这别院,你尽管往客栈寻夫人就是。” 戴着帏帽,她和沈鸾身量又差不多,那些五大粗的侍卫定然看不出。 铜镜中,四目相对。 沈鸾轻轻抬了下眉。 雨声轰鸣。 别院外,茯苓小心翼翼搀扶着沈鸾上了马车,不多会,马车内传来沈鸾轻轻柔柔的声音。 “前面那家老伯卖的蜜橘糖好吃,你去买了来,我路上吃。” 茯苓温声道了声:“是。” 墨绿软帘掀开,一女子着月白袄裙,头戴帏帽,款步提裙,踏上脚凳。 卖橘糖的老伯就在前方槐树下,只要…… 一步、两步、三步。 倏地,随行的马夫伸手拦住人,他笑得温和:“姑娘且慢,这雨大,若是夫人要吃那蜜橘糖,小的去买来便是,不敢劳烦姑娘。” 女子立在原地,不发一言,只攥紧手中丝帕,似是恼羞成怒。 车夫仍温声细语,话里话外,却无一点周旋之地:“夫人身子欠安,若是离了姑娘,恐怕不妥。” 他作势请女子上前,面上好声好气,实和胁迫无异。 女子尚未出声,马车内忽然传来一声笑,沈鸾倚在车壁,纤纤素手掀开车帘一角:“如此也好,茯苓你上来。” 车夫面露怔忪。 茯苓扬手甩袖,随手丢给那车夫一两银子:“主子只吃那蜜橘糖,别的一概不要,可别记错了。” 车夫讪讪道了声“是”。 朱轮华盖香车舒适,地上铺着狼皮褥子,茯苓摘下帏帽,悄无声息舒口气。 目光和沈鸾对上,忍不住扬唇一笑,她压低声:“郡主果真英明。” 她自以为自己的计划滴水不漏,不想刚出声,就被沈鸾否决了。 红柄缂丝梅花纹团扇半遮脸,沈鸾无奈弯唇。 裴晏那样的人,若非留下的暗卫万无一失,他怎会轻易离开。 茯苓心下焦急:“那我们如今怎么和夫人……” “无妨。”沈鸾从容不迫,“我自有办法。” 马车稳稳当当在雨幕中穿过,车前悬着的七彩玻璃绣灯流光溢彩。 沈鸾不急着去寺庙,只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一家酒楼前。 出门那事是自己疑心重,车夫不敢再忤逆沈鸾,闻言照做。 这酒楼,沈鸾先前也来过一回,那次掌柜还眉开眼笑,和她炫耀自己的女儿被神女选中,做了神使。 而此刻,那掌柜已无心经营酒楼,满脸倦容。 她认出沈鸾,遥遥潮她行了一礼。 当初若非不是沈鸾被劫,裴晏闹了那么一出,她家女儿此刻还在受那非人的折磨。 掌柜眼中含泪:“是我愚蠢,当日贵人提点,我只当贵人是嫉妒……” 掌柜抹去眼角泪水,“贵人想吃什么,我立刻让厨房去做。” 沈鸾随口点了几道菜,又让人端来一江南糕点,那糕点是拿揉碎的杏花做的。 沈鸾好奇心重:“我偏爱这杏花酥,可否去后厨瞧瞧,不瞒掌柜的说……” 沈鸾眉眼低垂,双颊泛起羞赧,“我想为他做一道。” 沈鸾这些时日都和裴晏住一出,她口中的“他”自是裴晏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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