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这小姑娘三番两次地算东西不顾小命,心头便憋不住地腾了火。 “我也不想再给你收一次尸!” 慕惜辞眼神一飘:“害。”
第333章 不求事,不寻医 二月惊蛰。 慕惜辞端坐在重帘之后,静静凝望着那款步入屋、一身银灰锦袍的男人,眸底滑过一线暗光。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宋兴哲会找到她的梦生楼来,更未想过,他会当真踏上这顶楼。 “宋某,见过先生。”男人行至那张宽阔的桌案前,略一低垂了眉眼,向着帘幔上隐约透出来的那道影子端方万般地拱了手。 他行礼时的姿态从容,恭敬却不带半分拘谨之意。 “福生无量天尊。”小姑娘微微挑了眉梢,掐着嗓子,缓声诵出句圣号,“宋大人,久仰大名,坐。” 她眼中的异色稍纵即逝,面上的兴味却是愈发盎然,似他这样,初次来此便这般自如的人还真是不多,哪怕稳重如王梁,头回来她这顶楼之时,亦紧张了好一阵功夫。 该夸他这是真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子,气度自与旁人不同,还是该说他这是……有备而来? 慕大国师唇边挂上了抹略略发冷的笑,她伸手取来桌上的几枚铜板,将之攥紧掌心,一搭有、一搭无地闲闲把玩起来,轻轻扬了下颌:“却不知大人今日,想要求的是什么事?” “先生,宋某并不准备求事。”宋兴哲眉眼不抬,顾自拂袖落了座,小臂自然而然地搭上了扶手,指尖顺势垂在了腿边。 哦豁,竟然不是求事,这倒是稀奇。 她还以为,他和大多朝中大员们一样,是来求财源滚滚、官运亨通的呢。 小姑娘无声一哂,把玩着铜子的手顿了又顿,继而换了个姿势重新抬了眼睫:“大人既不为求事,那么……可是为了求医?” “非也。”宋兴哲摇头,“先生,宋某此来,既不为求事,亦不为寻医。” “只是有些东西在心头憋了太久,委实无处排遣,又听闻先生智慧过人,极有耐性。” “便想着赶来此处,将这些东西胡乱说予先生听听——” 好家伙,她千算万算,没算到他是来找人唠嗑的。 而且,不仅是唠嗑,大半还是单方面的纯唠嗑。 慕惜辞听罢不由陷入了沉默,她隔着帘子盯着宋兴哲看了片刻,方才慢悠悠放下手中的铜板:“宋大人,您但说无妨。” “如此,便劳烦先生暂且忍耐一会了。”宋兴哲颔首,话毕他双手交叠撑上了人中,敛着眉目不再言语,似是在酝酿某种情绪。 慕大国师见此亦不曾出声,只颇有耐心地抚着星盘、等待着他的下文。 直到那炉中香篆已然燃尽了半数,她才初觉不耐,正欲轻声询问一二,便听宋兴哲猝不及防地开了口:“他们想要慕国公府的十五万兵权。” ! 小姑娘陡然瞪大了眼,若非前世今生的诸多经历早令她定力非常,她只怕在他吐出“慕国公府”四字时便要拍案而起了! 他口中的“他们”,显然指代的是墨书远与祝升、廖祯等人,那帮人想要国公府兵权倒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但问题是,宋兴哲为什么会将这种事说给她听? 他不是一贯与祝升等人同党吗? 怎会把这种东西说给她这个,连一面之缘都不曾有过的“道人”听! 他便不怕,她会把听到的事,原封不动、一字不落地转给云璟帝? 慕惜辞慢慢锁紧了眉头,桌案对面的宋兴哲却似是对此浑然不觉。 “但他们知道慕氏一向家风清正,”他的眼睫不受控地颤了颤,“慕国公与小公爷亦是忠心护国之人,如非陛下授意,必不会轻易站队。” “他们大半要与那军令无缘,于是生了杀心——” “眼下北疆那一场征战,便是他们下手的最好时机。”宋兴哲道,声线飘忽恍若是在自言自语,“五殿下已与寒泽的人联系好了。” “他们预备在国公爷返程回京之时,将他行进的路线,一点一点、一段一段地悄悄散出去。” “大漠,南疆,扶离……这世上多的是想要慕国公性命之人,他们想悄无声息地除掉国公爷,并将他的性命算在别国头上。” “如此一来,慕氏可用之人,便只剩下一个慕小公爷。”男人语调微顿。 “慕修宁年轻气盛,性子毛躁,若没有他爹在前方引路,他想要独自挑起那守卫边境的大梁无异于痴人说梦。” “除掉他的难度,比除掉国公爷小了不知凡几……” “只要慕修宁一死,国公爷留下的两个女儿,就会成为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慕家那十五万兵权,亦能轻松落入他们之手。” “至于与小公爷平素交好的七殿下,他们也准备寻个机会,将他一齐除去。” “他们觉得自己的这个计划妙极了,天衣无缝,精彩绝伦,并为之沾沾自喜——” “一群自毁城墙的蠢货。”宋兴哲勾唇轻嗤,“那慕氏就是乾平边境的第一道防线,只要国公府一夕覆灭,瓜分乾平便可指日而待。” “届时边关无良将镇守,上阵无壮士冲锋……我倒真想知道,待到他国铁骑踏破京门之时,他们还能不能笑得似现在这般欢快。” 宋兴哲言罢,平静万分地望向重帘之后的模糊人影,殊不知慕惜辞的眼中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还真……把祝升他们的打算丁点不落的说出来了。 小姑娘茫然地张了张嘴,喉咙发堵说不出半个字来,宋兴哲原地静坐少顷,骤然向前倾了身子。 “先生心中一定好奇,宋某身为相爷与侯爷的党羽,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宋兴哲说着微绷了唇角,“先生,老实讲,宋某并不是什么好人。” “但宋某心中清楚,这世上从来是先有国,而后才有家。”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不是好人,他也贪慕那些权势、向往那泼天的富贵,否则,也不会娶了祝家的女儿,还任由世人将他视为侯府的同|党。 但他,还记得自己是乾平的人。 “宋某生在乾平,长在乾平,这辈子身上都带着乾平的烙印——宋某,分得清是非。” 他是贪着那富贵,他还没丧心病狂到那种程度,他并不想眼见着那山河破碎、风雨飘零。 “先生,宋某说完了。”宋兴哲长长吐气,整理过仪容,起身再度行了揖,“宋某今日所述种种,先生可随意处置,不必替宋某刻意隐瞒。” “叨扰许久,宋某已不便再留,先生,宋某就先告辞了。” 他收了礼,作势转身便欲向屋外行去。 慕惜辞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恍惚,下意识轻轻问询一句:“宋大人。” “您后过悔吗?”
第334章 他有什么能后悔的? 他……后过悔吗? 宋兴哲愣了一瞬,身形有着刹那的摇晃。 他立在门口,单手扶着那扇雕花木门,良久后垂眸轻笑一声:“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先生,您看像宋某这样的人,还有后悔的余地吗?” 他早在许多年前便没有所谓的“退路”了,同样也就没了后悔的余地。 何况他今年已年过花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 他与祝升与廖祯,他们这一把老骨头,还有什么可后悔的,还有什么能后悔的? 若真要论那“后悔”二字,他此生唯一有些遗憾的,便是当初没能拦住祝升与他的老丈母娘,没能救下他的大嫂。 如果他和夫人当时能救下大嫂,纤纤那孩子许就不会似现在这般魔障了。 他知道她心底难受,知道她这一难受便是几十年。 他甚至知道,她从未忘却过她娘亲的死,哪怕是一日或是一刻;他知道她恨绝了祝家,知道她打着的是番什么样的主意。 他清楚,纤纤在大嫂死的那天便有些疯魔了。 ——说到底,都怪他当年太懦弱,怪他当年被权势名利迷了眼。 是他自己选择的充聋作哑,是他自己选择的与祝升等人同流合污。 是他满手鲜血,是他罪无可恕。 所以,他合该眼睁睁地看着他自小养大的女儿一步步走向深渊,合该日日夜夜受着这份寻不到退路与解脱的煎熬。 他还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还有什么能后悔的? 都是自作自受罢了。 宋兴哲扶在门边的手指微微蜷缩,他闭目无声叹息一口,头也不回地大步下了楼。 他离去后,慕惜辞又在原处静坐了许久,直到炉中最后一点香篆都尽数燃尽,方慢慢撑起了身子,收起桌上的铜板。 世人皆苦。 * 长乐二十六年,六月廿一。 慕惜辞端坐桌前,眉头紧蹙,她手边放着一摞摞自边塞传来的战报,战报边又置着一沓沓江淮递来的灾情。 北疆的捷报被人一封封送入京内的时候,江淮的大小江河正一处处决着堤;三日前,她父兄率着上万慕家精兵已然攻破了寒泽皇城,那大水却一刻未曾退却。 那雨漓漓落落,自仲春三月直直连绵到了今日,洪水早就淹没了大半个江淮,三尺深的积水冲散了数不尽的村庄,同样也泡烂了无数地里将熟的庄稼。 小姑娘垂眸看着那写着的一个个数据,细密纤长的羽睫不住地轻轻发抖,她的指尖缓缓自那些数字上滑过,只觉是字字泣血,触目惊心。 四渎(江河淮济)八流内穿经江淮的,少说便有二渎二流,光这四条主河道,就有共计二百四十一处决口,加上那数百上千的大小支流,决堤之处则更是不可胜数。 被洪水摧毁的村庄足有九百六十七个,受灾农田不下两千万亩,被淹死的家畜暂时无法计数。 河道两侧的小山滑了坡,那江河淤塞,非但不曾令那大水退去,反让更多的洪流涌向他处的农田。 即便那河堤早被加固了一次又一次,即便粮仓的外墙早被围上了一层又一层防水的油布,即便官府早在四月河面上涨时,就已安排百姓们向城中的更高处撤离—— 那一条条的江河照样决了口,一仓仓的粮食照样发了霉,固守着家园的百姓们依然会溺毙于大水,江淮苦苦支撑了一个半月,先前囤积的粮食到底近乎告罄。 朝廷赈灾的钱粮拨去了一批又一批,能顺利抵达江淮、分至各城各地的却仍旧寥寥无几。 于是帝王震怒,派人彻查沿途运粮之事的同时,命当朝七皇子墨君漓点齐兵马钱粮,即刻赶往江淮赈灾。 那旨意是陛下昨儿下的,户部今日便筹齐了银钱与粮草,若不出其他岔子,墨君漓那老货,明儿便要赶往江淮了。 慕惜辞的指尖颤了又颤,她放下手中满是字的宣纸,闭了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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