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封王的典仪,此番便一切从了简,只下了圣旨,旁的一应暂省——至于详细仪典,那要等到他成亲之后、他给他定好了封地,再命礼部将那封王礼与他的婚礼,一同补齐。 ……这就是要把他排除在东宫候选人之外、让他远离天家皇权的意思啊。 领了旨、谢过恩的墨书远攥着那卷明黄圣旨,指尖不住地发了抖。 ——乾平的规矩惯与别处不同,皇子一旦封王,那便代表着要就此放弃那九五之位。 譬如他父皇那一辈里,为了王妃而甘愿放弃皇位、自请封王的晋王墨景齐;又譬如那自知身无帝命、无意皇权,早几年便封王离京、赶赴封地的他大哥墨书衡。 而眼下……他父皇这是要逼着他弃权放位、给七弟让路了呀。 锦衣华服的青年陡然扭了脸,放眼纵观乾平现今的朝堂,大皇子墨书衡已离京多时,三皇子墨书昀方身死薨逝。 四皇子墨书诚则三年之前便因舞弊一事,被父皇贬为了庶人…… 余下的几个皇子里,他二哥墨书礼先天体弱、不良于行,定不能承继大统;六皇子墨书锦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 并且,他先前的纨绔样子早就闹了个京中人尽皆知,是以,即便父皇此次将靖阳伯府旧案交给了老六,即便老六此番当真能做出些抢眼的政绩,多半也无济于事。 毕竟,从前他那不着调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这样深的印象,可不会因为他偶尔做成的那么一两件好事,而发生极大的改变。 如此,若他再封王食邑离了京…… 那这东宫之位,不就彻底成了墨君漓的囊中之物了吗? 父皇啊父皇,您还真是偏心偏得明目张胆、偏得厉害! 墨书远攥拳,本就发了乌的眼珠,这时间霍然一厉——若他父皇此次单是给他封王便也罢了,偏生还省了仪典、略了封邑。 没有封邑的亲王又能算是什么亲王? 不过是被搁置在那案子上、供人赏玩的花架子而已。 更过分的是他那封号——“南安王”?南安? 他父皇这是什么意思,是让他安安静静、俯首称臣,还是变着花的说他这是不够安分守己? 荒唐,简直是荒唐! 青年恨恨拂袖,依着京中那帮长舌妇一样的朝臣们的脾性,想来不出一日,他今儿接到的这封圣旨内容,便会被传遍整个京城。 他都能想得到,明日朝臣们上朝时会怎样议论于他! 他们定要嘲笑他这虚假的封王,而后毫不犹豫地爬去墨君漓那里站队,末了再故作唏嘘地摇头感慨两句,说他时运不济、说安平侯府看这样子要大厦倾颓。 啧,这帮随风而动的墙头草! 墨书远冷笑着扯了唇角,转身一拳轰上了影壁,涂了大白的墙皮被他这一圈轰得簌簌直落,细小的砖石碎片又刮破了他手上的肉皮。 指头上传来的刺痛,令他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三分,青年晃了晃脑袋,继而若无其事地收拳拍了拍其上沾了血的泥灰。 算了,左右他又不需要那些墙头草。 再者,只要那东宫一日不曾被人定下,他便一日还有那再争的机会——纵然他被父皇封为了亲王又如何? 只要前朝可用的皇子死到只剩他一个,他不信那储君之位,落不到他的手中。 青年想着慢慢沉了眼,片刻后又抓着那圣旨拐入了书房。 当前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暂时还不是该如何除去墨君漓与墨书锦——他三哥两日后出殡,他作为他的兄弟,还得赶去三皇子府送他最后一程呢。 ——顺便再看看,能不能就手骗两个人才回来。 * 十一月初一,墨书昀出殡。 三皇子府中,被临时改作灵堂的皇子府正厅之内,白花花跪了一地的丫鬟小厮。 守在最前头的三皇子妃早便哭得晕过去了几次,此时亦是仄歪着倚在老嬷嬷怀中,满面泪痕。 虽说云璟帝顾及家和,又念在昔日的父子情分之上,不曾明着下令将墨书昀就此打为那无耻的“叛国贼”,可他死得亦终究是不大光彩。 朝中人对他的死因心知肚明,是以,除了从前受过墨书昀救命之恩的冯垣,与那奉了帝王之命、前来主持皇子丧仪的何康盛外,京中今日便再无第二人赶来给墨书昀吊唁。 “皇子妃,您才出月子不久,此时便莫要伤这么大的心了。”冲着那灵枢磕过响头、一身白衣的冯垣满目不忍,强压着胸中的悲痛之意,轻声宽慰着那骤然失了丈夫的可怜女人。 “这会您伤这样大的心、动这样大的气,容易落下病根不说,殿下若在天有灵,见到您这样子,定然也不会高兴的。” “再有,您想想那刚足月的小郡主——小郡主已经没有父亲了,这时候您若再拖垮了身子,她可怎么办?” “好、好,我不哭了,我不继续这么哭了。”倚着老嬷嬷的三皇子妃哭哭啼啼,半晌方略略止了那股子停不下来的抽泣,“冯先生,多谢您了。” “难为您这时间还能记得殿下——也难为您这时间还能想着要来送他。” “皇子妃,您哪里的话,草民这一条贱命都是殿下救回来的——这等救命之恩,草民又怎敢轻易忘怀!”冯垣道,话毕面上竟已挂了泪。 “何况,草民心中清楚,殿下他行事虽有些乖张,却绝不是那等,能做得出这通敌叛国之事的人。” “此事,只怕是……”冯垣说着眼中已现了重重恨意,奈何不待他将那涌到唇边的话说完,便听得灵堂之外,倏然响起道故作悲伤的华丽声线—— “嫂子,小弟我没来晚吧?”
第711章 恶心至极 冯垣等人应声回头,便见墨书远提着副上好的香烛纸钱,施施然跨过了门槛。 他半垂着眼睫,眉目间挂着些教人辨不清真假的悲痛之意。 他入了灵堂,径直朝着那面色憔悴不堪的三皇子妃行去,片刻后又在那妇人身侧站定,俯身放下了手中提着的那篮香烛。 “看来我来得还算及时,这会还能赶上见三哥最后一面、给他送一送行。”难得换上一身素色的锦衣青年苍白笑笑,起身时他余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了冯垣的脸庞,面上霎时多了两分浑然不似作假的惊诧,“呀,彬白先生也在。” “……草民冯彬白,见过南安王。”冯垣勉强耐着性子,颇为敷衍地拱手冲墨书远行过一礼,眸中隐着的嫌恶之色近乎懒得遮掩。 墨书远听见他那显然称不上有多恭敬的语调,倒不曾生气,他只顾自轻拂了广袖,随即含笑弯了弯唇角:“先生多礼了。” “本王只是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遇到先生。” “王爷您说笑了。”冯垣假笑,而后眉眼一敛,不咸不淡地回复了墨书远一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何况三殿下当年救草民于水火,对草民有再造之恩,而今殿下不幸过了身,草民亦自当赶来送殿下这最后一程。” “先生对三哥,倒是极为忠心。”锦衣青年闻声颔首,“这感情,当真是一直好得令本王羡慕。” “实不相瞒,本王也很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似先生这般忠心的下属——”墨书远道,话毕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冯垣一眼,继而转身重新望向了三皇子妃。 “嫂嫂,小弟前儿才被解了禁足之令,尚未出府,便陡然自那传信的老内监口中听闻了此般噩耗,一时竟大恸而不能自已,时至今日,方略略有所缓和,故此来迟——” “还望嫂嫂您能莫要怪罪于小弟。”墨书远敛着眉头说了个情真意切。 “王爷您能有这份心,便已是极好的了。”三皇子妃抽噎着拿帕子揩了揩脸侧的泪痕,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更端方得体些,“妾身又哪里敢怪罪于您。” “王爷眼下既然来了,妾身便斗胆请您去看一看殿下罢——殿下生前的友人不多,唯与您格外亲近。” “想来您若肯送他这一遭,殿下泉下有知,定然也会十分高兴的。” “是,是,本王今日来此,本就是为了送三哥这一番。”墨书远点头,言讫又陡然压了嗓子,幽幽泄出了一声长叹,“说来,也不知三哥他怎就能这样狠心。” “——他怎么就能这般留下嫂嫂你孤儿寡母,独自一人去了。” “哎……罢了,不提不提,嫂嫂,您保重身体,本王且先去看看三哥。”墨书远摆手,转而上前,扶着墨书昀的棺木,假模假样地说了好一阵掏心窝子的话。 那话惹得三皇子妃止不住地又堕下了泪来,灵堂内外跪着的一众丫鬟小厮亦跟着主子们痛哭了好长一阵。 尚跪在地上、还未来得及起身的冯垣冷眼觑着青年脸上那派作秀似的歉然与悲恸,只觉自己心头无端便泛起股说不出的恶心。 南安王说的那两句话听着倒是漂亮,可细品之下,就能觉察出满满的不对—— 他凭什么只用了这么几句,便将殿下打成了那畏罪自戕的无能懦夫? 凭什么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就把殿下钉死在了那“抛妻弃女、通敌叛国”的耻辱柱上? 恶心,至极的恶心,他先前从未见过、更未想过世间竟有人能恶心至此—— 冯垣的双眼发了沉,眸底的厌恶之色险些便要流溢,他在殿下身边跟了近十年,自然清楚他的脾性。 虽说他们家殿下因着出身的问题,多年以来一直被迫站了安平侯府的队伍、随着他们做下了不少不当做的错事,可他平日再怎么荒唐,也不曾犯下过那等超出底线大过。 他清楚,殿下骨子里实际上是个良善之辈,往日那一派轻纵嚣张、冲动无脑,亦大多是被他装出来的。 否则,他当年便不会救那被人扔进巷尾、打得只剩下半口气的他,更不会在他养好伤、讲清了自己的情况后,耐心地劝他以后行事莫要那般轻狂。 ——当初的殿下并不知道他是正一出身的道士,更没提过要让他报他什么救命之恩,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地留下来襄助殿下的。 所以,殿下他绝不会向外泄露朝中要务,更不会通敌叛国。 反倒是眼前的这位南安王…… 收回了目光的冯垣无声冷笑——他倒挺像是能叛国通敌的样子的。 毕竟,他压根便不在意什么兄弟之谊,只在意他的权势与地位。 并且,依着殿下的性子,若那对着他动刀之人是南安王……他恐怕真的不会去躲。 如此说来……殿下真有可能是被南安王害死的? 可他又是怎么躲开的禁军眼线,怎么溜出五皇子府、又潜入三皇子府的? 莫非—— 冯垣心下蓦然一惊,他觉得冥冥中好似有什么东西突然便晃过去了,奈何不待他捉摸住那一闪即逝的思绪,墨书远的嗓音便先一步彻响在了他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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