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朕也没有想到,这大军养成之后首次试刃,居然会遇到这种情况——” “朕命阿衍那岘州囤兵,原是为了西进北上,攻克扶离南省的。” 帝王语调微顿,目中露出一线意味不明的讥嘲,那嘲讽之意像是对着地上青年,又像是对着自己:“现在竟被朕拿来对付朕这个生了狼子野心的亲儿子。” “好了,朕的话说完了,把他带走罢。”墨景耀立身敛笑,继而拂袖转身,示意众人拖走那犹自错愕惊骇着的华服青年。 墨书远瞪着眼睛,怔怔盯着那不再年轻却仍旧挺拔着的、帝王的背影,恍惚像是瞥见了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所以,他们打从一开始踏入的,就是一场必输的棋局。 青年无措地张了张嘴,他喉咙突然涩得像是堵了块铅。 * “你来了。” 南安王府,锦鸢楼中,端坐于卧榻之上的慕诗嫣拥着小被,抬眼望向那才跨过门槛的纤瘦姑娘,瞳底颜色平静而不起波澜。 刚进得屋内的柳若卿应声微顿了脚步,少顷方垂眼泄出道轻笑:“王妃的眼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这倒不是我的眼力好,只是平素除了你之外,也没什么旁人来我这锦鸢楼。”慕诗嫣弯眼笑笑,随即抬手拍了拍身侧矮几,“过来坐罢。” “——我这身子近年一直不见大好,便不起身招呼你了。” “妾身叨扰了。”柳若卿福身,言讫忍不住转眸瞄了眼那近些年愈渐枯槁的年轻女人。 ——当初施雅送来的那碗加了重料的落胎药,到底是伤了她的根本,如今分明是不过十月下旬的天,这锦鸢楼内,就已然燃了炭盆、烧了火炕了。 而这屋内,也是越发的没什么人气儿。 想过了一圈的柳若卿无声叹息一口,落座后她反倒一时寻不见了话头。 于是楼中陡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一旁捧着汤婆子暖手的慕诗嫣见状,禁不住浅笑一声,就手拉了拉身上小被:“几日不见,你这性子倒是愈加的拘谨。” “王妃……” “王爷他们起事,应该是失败了罢。”女人轻摇着脑袋,开口截断了她的话,柳若卿闻此一怔,良久才轻轻拿鼻音吐出来个“嗯”。 “好。”慕诗嫣颔首,继而缓慢地阖了阖眼,“那陈安德呢?他什么死法?” “是夷三族,还是诛九族。” “凌迟处死,夷其三族。”柳若卿眼神微晃,“午时赴的法场,午后行的刑,这会大约已经咽了气了。” “陛下这回的动作倒是利落,一点也不见拖泥带水。”女人敛眉低哂,片刻后略一转过了脑袋,“那么,相府呢?廖氏一族又落了个什么下场?” “……革职抄家,三日后当街问斩。”柳若卿抿唇,“依照乾平律|法,廖氏一族年满十五岁的成年男子,大抵都逃不过这一死了,女子也得被送入教坊司,落贱籍,充作官妓。” “另外——雅侧妃虽已嫁人,却因曾受王爷指使下毒暗害陛下,也被圣上下令赐死了。” “施雅?”慕诗嫣闻声稍显不屑地轻嗤一口,“她?她那叫活该——” “王爷呢,被移交宗人府处置了?” 柳若卿点头:“是的。” “不意外。”女人下颌微敛,遂伸手抚了抚自己鬓上散落的碎发,“所以,你呢?” “你准备何时进宫,向陛下检举王爷。” “明儿,还是后日?” 一直半收着眉眼的柳若卿闻言无端僵直了背脊。 “……看来王妃什么都猜出来了。”柳若卿转头,稍显勉强地牵了牵唇角,“如无其他变故,应当是明日。” “毕竟这东西又不算难猜。”慕诗嫣指尖微蜷,悄然钩紧了手中汤婆子的系带,“我虽不算聪明,却也没那么蠢。” “不过话说回来——柳姑娘,你今儿过来,想来也不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些的罢?” “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 “或者,你家主子——三妹妹,四妹妹——她们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我家小姐倒没什么想说的。”柳若卿闻此有着一息的轻默,背脊亦不由挺得愈发直,“但三小姐昨儿给妾身递来了信。” “王妃,三小姐给您留了俩条路。” 单薄清瘦的姑娘说着垂下了眼睫:“其一是放弃慕氏女与南安王妃的身份,放弃眼下的这番荣华富贵,离开京城,隐姓埋名地住到京郊,或者更远的地方。” “她会给您置办好宅邸与田产,保证您日常的用度吃穿——” “其二是……死。”柳若卿呼吸微滞,抬眸深深看了慕诗嫣一眼,“顶着您南安王妃的名号死。” “与南安王一起。” “第一条路,听起来很是诱人。”慕诗嫣听罢,轻巧万般地笑了笑,“但我选择第二条。” “第二条?”柳若卿闻此愣了又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王妃,您真的想好了吗?” “第一条路子,您的身份虽不会似如今这般来得尊贵,却也可得一世的平安顺遂,可若选了第二条,那您……” “柳姑娘,”慕诗嫣闭目,怆然叹息着打断了她,“如果我的孩子还在的话。” “我会很乐意选择第一条路的。” “——但可惜,他不在了。” 她也跟着彻底死透了一颗心。 柳若卿突的再没了话。 “知道吗?我曾想带着他赏遍这世间的四时光景,尝遍天下美食,游遍名山大川——”慕诗嫣却不曾管她,顾自望着窗外,低声吟诵着她曾经的无数愿景。 “我想将我当年从没得到过的东西,想将我当年从未得到的爱,全都一一补偿给他。” “我想当一个好娘亲。” “但我没有机会啦——” “所以,回去禀报你的主子吧。”慕诗嫣边说边费力地撑起身子,下地趿上绣鞋,踉跄着踱至了窗边。 窗外的日色艳如焚血,她扶着窗台略略回身,那夕阳即刻为她镀上了满面夺目的赤。 “就说……慕诗嫣,命定于此——” “多谢她的好意。”
第937章 骚话诚可贵,小命价更高 长乐二十八年十月廿一,皇五子南安王、定远侯陈安德及相国廖祯举私兵五万,逼宫谋反未果,为圣上麾下护军所擒。 上念诸贼旧时之功勋,又恐伤及天和,故不愿枉造杀孽,祗判陈氏以剐,又夷其三族,以儆效尤,而相国则免于灭族之大祸,唯抄家问斩耳。 皇五子,移诸宗人府。 长乐二十八年十月廿三,南安王谋士冯垣、庶妃柳氏,临朝鸣鼓,控告逆贼皇五子经年所行之恶事,并呈账簿三十,贿银三百又八十万余两,文玩杂件、书画玉器等不计其数,通敌谋逆之书信五百有六。 上震怒,欲除皇五子之名号,革其玉牒,贬为庶人,而后以谋逆之罪论数。 南安王妃慕氏闻之,心下惴惴,由是强闯金銮,叩首请罪,当朝陈情,言辞恳切,众皆为之动容。 然王妃强闯宫门,乃犯君王大忌,触怒圣颜,上遂令有司囚诸南安王夫妇于京外别院,无诏,永世不得出。 长乐二十八年十一月初一,征南大军并扶离降臣抵京。 * “……所以,定远侯那几个大傻【哔——】真就那么轻松容易又傻了吧唧的上钩造反了?” “那私兵入京那么长的时间,他们便没发现丁点异常?” 御书房内,刚听云璟帝讲述完墨书远等人当日造反情景的墨君漓捂着肚子笑了个浑身发颤。 虽说这“换上敌军衣裳”的鬼主意确乎是他想出来的,可他也着实没料到这几人的警惕心能有这么差啊! 若他光换了那么三五千人便也罢了——几千人丢进五万人里看着的确是不大好找——可这几万人…… 嘶~ 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简直是离了那个大谱! “我不行了我不行了,老头,早知道他们几个这么好玩,我就早两天偷溜回来了——”不住捶桌的少年抻着脖子拉长了声调,边说边故作怅然地咂了咂嘴。 “啧啧,这会子没能亲眼看到他们造反的蠢样儿,我还觉着挺遗憾的。” “——这不比戏园子里的戏有意思?” “嗯,有意思,”单手捧着茶盏的墨景耀应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眸中嫌弃清晰可见,“你光在这听着他们造反的那两段,当然觉得挺有意思。” “毕竟你又不用一天十二个时辰持续不断地躺床上装死,也不用跟着淮儿似的,五更天不到,就被人抓去监国上朝。” “——那小子二十四那天就带着圣旨连夜跑回封地去了!” “你跟着小敬在岘州待的多美啊,那小风吹着、小药下着,我听说你在扶离南省的时候,没事儿还进村子里帮人村民挖沟修曲陶冶陶冶情操?” “嚯,这日子!”老皇帝龇牙咧嘴,阴阳怪气,“过的那叫一个舒坦!” “害,何止呀,”一旁吸溜着茶水的慕文敬瞅着空子插上一句,“殿下搁扶离那头的时候,还帮着村民们养的母猪产崽儿呢!” “什么?!”墨景耀闻言大惊失色,望着墨君漓时满眼的都是惊恐,“你小子竟然还帮着给母猪产崽儿?!” “?那母猪难产了,”瞅见自家老子脸色的墨君漓面上惊恐之色比之更甚,“我路过顺便帮它接了个生!” “老头,你特喵刚刚在他娘的想什么?!!” “诶嘿,诶嘿嘿……没、没什么。”墨景耀老脸通红(huang),佯装羞涩地抬手摸了摸鼻头,“可能是我这几天躺多了脑子不大好使。” “是吗,你确定?”墨君漓扯着唇角上下打量了自家老子一番,眉梢凉飕飕地一吊,“我看你这明明就是躺多了变|态。” “矮油~过奖过奖,彼此彼此啦~~”——毕竟别人还没听出来他的话外音呢。 墨景耀咔咔眨眼,他本欲再开口撩闲两句,孰料不待他自喉咙里挤出声来,掌心便陡然传来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剧痛,那痛感刺得他险些嗷一嗓子掀翻了房顶。 “嗷!!” “闭嘴,陛下。”在一边听到忍无可忍、干脆一针扎透了帝王半个手掌的慕大国师浅笑着自怀中摸出根七寸长针,并将之放到墨景耀面前比了又比,“您再这样张着嘴瞎叭叭的话。” “微臣也不是很能确定,微臣手中这根长针,究竟会扎到哪里呢。” ——她脱离队伍、独自一人提前赶回京城,是为了给云璟帝解蛊、救符阳秋的。 ——不是为了在御书房听这帮混犊子玩意说骚话的!! 把完了帝王脉象的慕惜辞越想越气,言讫又忍不住多掏出来了把小剑一样的铍(音“劈”)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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