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姝这次的动作实在太大。 不仅陈庚年被惊动, 其余办公室里,富春、裴宝来、胡铭,以及一群差役们,都纷纷出来查探情况。 富春眯起眼睛,看向那边的一群人, 疑惑道:“县太爷, 又有流民来了吗?” 不怪富先生这么说,主要是流放村的人常年被磋磨, 身形看着瘦骨嶙峋, 穿的也十分寒碜。 陈庚年‘吁’了一口气:“据说是娄姝从凉州带来的高级人才。” 这下,连富春都没忍住瞪直了眼。 他游历天下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但人才以‘车’为单位输送过来, 这大场面属实没见过。 县衙的其余人, 在县太爷带领下急匆匆下楼。 下楼的途中,饶是陈庚年这种沉稳性格, 都没忍住心脏扑通扑通跳动, 甚至在心里默默祈求:一定要是真人才啊, 也不奢望一车全都是, 至少一半,不,三分之一我都满足了! 然而今天,娄姝注定会给江县带来一个好大的惊喜。 可有趣的是,不仅陈庚年在忐忑。 板车上面,流放村的一群人,心里其实也在忐忑。 他们本来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因为江县这种穷苦小地方,大概率是不需要这么多人的。可进入江县以后这短短一路上,麦田里饱满到吓人的麦穗,村子里正在盖的砖瓦房,家家户户的小菜园,以及肥壮的猪,成群的鸡鸭,青砖瓦工厂,包括现在气派的三层楼江县衙门,都让他们震惊。 老天,这真的是一个贫苦小县吗? 或许他们曾经来头都很惊人,见过很多世面。 但那些见识和经历,早就在被流放那一刻崩溃瓦解,数年、乃至十多年的流放贫苦生活,磨平了他们身上的骄傲和棱角,甚至比乡野出身的民众都活的更加卑微小心。 骄傲不值钱! 而他们需要赚到钱,才能保证苦役场里常年被磋磨的家人活下去。 因此,当看到穿着官服的陈庚年过来以后。 流放村的人立刻互相扶持着,慌里慌张下车,然后齐齐下跪磕头。 “官老爷好!” “老爷如此年轻,模样气度不凡,将来必定平步青云。” “求老爷开恩,给个赚钱的活路吧。” 旁边。 娄姝难过的看着这一幕,但是却并没有阻挡。她是官家小姐,衣食无忧,她自然有资格把尊严看的比天大。但她也知道,这群人受过怎样的磋磨,尊严和骄傲早就不值一提了。 若是这群人跪一跪,能获得陈庚年的怜悯,那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情。 陈庚年估计也没料到会是这个场面,有些怔愣。 毕竟是个正常人都知道,各个行业的尖端人才,都是骄傲的、自信的。甚至连当官的大人物,都得表现出‘求才若渴’的姿态,才能将其收归麾下。 可现在—— 陈庚年用眼神看向娄姝,发出无声的疑惑。 娄姝叹了口气:“县太爷,您先请他们起来吧。” 陈庚年点点头,看向流放村的一群人,说道:“诸位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见这里的县太爷发话,流放村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神情依旧忐忑不安。 娄姝这几日一直在路上奔波,脸上明显带着倦意,但仍旧强撑着给陈庚年做介绍:“县太爷,先前您说需要许多人才,具体的也不知道您要多少,我暂时把这些村民带了过来。他们以前或家世显赫,或出身名门,或背景深厚。但因为一些原因,被贬流放到凉州苦役场。他们的家人,在苦役场里劳作,常年身体带伤,所以一直需要钱财来治病。若是您这里实在需要人,他们又刚好合适,就让他们留下来吧。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两位妇人,是两姐妹,叫做裴蕊、裴莲,她俩曾经在京城最大的绣纺里做绣娘,纺织刺绣都是一等一的水准。” 裴蕊、裴莲两姐妹赶紧来跟陈庚年见礼。 但常年的磋磨,显然已经磨掉了她们身上的自信,听到娄小姐这样夸赞自己,姐姐裴蕊慌忙摇头:“那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离京七年,现在那边流行什么花色,刺什么图案,还是否用原来的针脚,我们姐妹二人早就无从了解。再加上多年不用功,手早生了,如今只盼着能给县太爷做些简单的刺绣活儿,还望县太爷莫要嫌弃。” 姐姐裴蕊说话的时候,妹妹裴莲赶紧从怀里小心拿出一块手帕给陈庚年展示:“这是我们姐妹做的,针脚粗糙,但绝对用了心,县太爷觉得可还过得去?” 那线显然是用麻线捻的,粗糙的很,但针线活儿绝对没得说。哪怕陈庚年不懂刺绣,但那细腻的针脚和栩栩如生的图案,都能看出这本事有多厉害。 可是这么厉害的一群人,怎么如此小心翼翼呢? 陈庚年抬起头,看着眼前流放村人讨好、小心、畏怯的表情,没来由的心里很是难过,也很愤怒。 这个大晋王朝,是真的该到完蛋的时候了吧。 如此一群尖端高级人才,却被硬生生磋磨至此,满怀才气站在行业顶端后又跌落尘埃被砸平棱角不得不为生活低头的滋味,该有多绝望痛苦啊。 裴蕊、裴莲姐妹俩不知道陈庚年的想法,但看他始终一言不发,于是只能黯然退回人群。 她们早就习惯了,被流放的罪人,哪有资格体面的活着呢? 见陈庚年一言不发,娄姝却莫名从他的眼睛里看懂了他的难过,于是继续给陈庚年做介绍:“这位是徐叔,徐焕。他是冶矿的一把好手,当今那位喜好炼丹,但许多道士其实都空有其名,反倒是徐叔对冶矿一事十分精通,许多道士都找他帮忙炼丹。” 徐焕走出来,诚惶诚恐道:“娄小姐谬赞了,草民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若是真能帮上县太爷的忙,一定倾尽全力相助!” 娄姝继续介绍:“这位是林大爷,本名林杏山,曾经在太医署任职……这位杜大哥,本名杜勤,虽然断掉了一条胳膊,但曾经也是上场杀敌的一把好手,做过百夫长……这位是王夫子,本名王川,是曾经参加过科考的举人,教书育人绝对不在话下……” 娄姝每介绍一人,他们就会主动上前来,忐忑给陈庚年问好。 他们每个人都‘身怀绝技’,但每个人开口的时候,都在‘自损’,忐忑又谦卑。 流放村的人担心会被嫌弃。 但其实呢?县衙这边,包括富春在内,裴宝来、李泉、胡铭、孙成这群人早就惊呆了。 娘嘞,人才,全都是顶级人才啊! 等娄姝介绍完毕以后,流放村人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本来还火热的心都凉了下来。 陈庚年定定的看着这群人,无声叹了口气。 刚才他看到这群人才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赶紧留下他们,赶紧让他们开始工作,赶紧让他们为江县的发展做贡献! 可现在他觉得,不能太过着急。 有才之人落魄蹉跎至此,让人于心何忍呢? 江县与人才,绝对不应该是索求与被索求的关系,而是应该互相成就啊。他作为一方父母官,搞基建民生的本质目的,不就是这个?以人为本,才是发展的基础核心啊。 “诸位好,我郑重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江县的县令,我叫陈庚年。方才下楼匆忙,没来得及弄清楚情况,冒然受了各位的大礼,实在惭愧。” 陈庚年笑了笑,随后在流放村人呆滞惊恐的注视下,弯腰作揖礼:“实不相瞒,江县现如今的发展陷入凝滞期,太需要像是各位这样的人才来出一份力。我代表江县,感谢大家的到来,也请各位放心,江县会用心把你们留在这里,因为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江县迫切需要的人才。” 流放村的人惊呆了。 他们看着眼前的县太爷,慌忙去躲避他的行礼,一个个手足无措。 被磋磨多年的他们早就忘了,当年风光的时候,有太多太多像是陈庚年这样的达官显贵,客客气气求着他们去做事。 因为他们现在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幸福到难以置信。 这位县太爷的意思,是把他们所有人都留下来吗? 行过作揖礼以后,陈庚年看向裴莲,笑问道:“你叫裴莲对吧,你做的手帕刺绣技术很精湛,敢问每个月工钱多少?” 工钱翻倍,这是来之前,娄姝答应流放村人的。 裴莲强忍住内心的激动,说道:“回县太爷的话,民妇每月工钱一百文。” 一百文? 陈庚年愣住,包括他身后的其余差役们也都满脸难以置信。他们江县最普通的修路、建房工人每个月都给一百八十文啊! 裴莲察言观色,慌忙说道:“县太爷,您可是觉得太多了,其实不用翻倍给的——” 陈庚年摆摆手:“不不不,你误会了,我是觉得,你这刺绣水准,仅仅只是翻倍的话,实在给的太少。这样,我们江县接下来会开一家棉纺厂,由于是私家厂子,我不能做主给你开太高的薪水。你以后的月俸,按照两部分给,私家厂那边,我做主他们必须要给你开到至少每个月六百文钱,县衙再给你每月二百文的补贴,这样你可以拿到每个月八百文的薪水。” 每个月八百文,裴莲惊到讷讷无言。 包括其余流放村人,也都满脸不可思议,那可是每个月八百文,老天! “不仅裴莲,包括你们其余人,如果进私家厂,基本都是这个工资模式,私家厂的工资+县衙的补贴。若是进县衙的厂子,月薪资初步定在六百文,但是你们放心,县衙厂子福利待遇好,还会有年终分红,算下来肯定不比私家厂子赚的少。” 陈庚年说到这里,见他们穿的都很破旧,身体也都看着非常瘦弱,于是回头跟裴宝来等人交代道:“县前村那边不是纺了一些布吗?去买过来,给咱们远道而来的朋友们做些新衣裳。至于住的地方,暂时安排他们去建筑厂之前的棚房,注意做好卫生工作,再找郎中——这个倒是不用,这里有太医署的人才,那就谁有需求,通知药材铺来送药材。再通知丁晴,让她和徒弟们做些饭菜,不要吝啬,杀头猪吧。哦对,还得先烧些热水给他们洗洗澡。但总住棚房也不是回事儿,这样,你们谁去一趟砖瓦厂,去拨一批青砖瓦,盖一栋人才公寓楼,仿照咱们县衙的宿舍楼搭建,地点就定在县城里吧,位置你们自己去找,最好不要距离衙门太远。” 如果说,刚才流放村的人还在目瞪口呆,可听到最后,他们都已经麻木了。 每个月八百文的工资,还给他们买布料做衣裳,给他们找住的地方,甚至免费给他们提供药材,为了款待他们直接杀猪,还要给他们盖新房! 老天!这也太大手笔了! 别说流放村的人,就连娄姝都很吃惊,她看了一眼陈庚年,随后走到富春旁边,小声问道:“先生,这,真能把钱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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