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内出来时,早已年过半百的李诵年连忙迎上去,“湘儿如何了?” “归言。”李鹤珣并未理会,看向一直候在一旁的人,“请岳国公一家回国公府。” “是。” 李诵年讷讷的看向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儿子,头一次升不起做为父亲的威严,他敛下双眸,轻叹一声,落寞的转身离去。 这头,岳国公一家得知被驱赶出府,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但更让他无颜面的是岳安怡。 多年被孩子拒之门外,母不母,子不子,那些流言蜚语伴随着亲人的疏远,让她的身子每况日下,午夜梦回中都是沈观衣那张前来找她索命的脸。 儿不理,孙不认,家不成家,那是她抄了无数经文都抹不去的愧疚与后悔。 她好不容易才重新回到京城,本想着多年过去,从前之事总能淡忘,是以张家找来之时,她便应承了一句,想着或许借此,能挽回他们之间的母子情分。 可是她错了,是她从前低估了沈观衣在他心中的分量,如今依然低估了他对沈观衣的情意。 李元湘不认她这个祖母,情有可原,可李鹤珣为何不原谅她,她已经知道错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这么一个儿子啊…… ‘噗——’岳安怡悄无声息的吐出一口血来,倒在地上,如魔障了般,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什么。 宾客乱成一团,众人齐拥而上,人与人的缝隙之中,岳安怡好似看见有人从雪中执伞踏过月亮门,背影萧条孤寂,好似这白茫茫的世间,只剩他一人,旁的再无关紧要。 “报应,报应啊……”岳安怡哭的泣不成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可眼前模糊一片,到头来,什么也没留住,老无可依,瓦解云散。 “国公大人,县主她……” “还请您节哀。” 飘渺的声音随风传入李鹤珣的耳畔,长靴一滞,片刻后又再次抬起,白皙冷凝的面庞,似要与这大雪,融为一体。 李鹤珣尽完最后的职责,待李元湘拜堂后,独自一人骑上早已候在府外的马匹。 这次,他不带一人,只身前往漳州,三天三夜,几乎不曾停歇。 此时正值午夜,漳州还不曾下雪,院中的梅花开得极好,李鹤珣翻身下马,一步步朝着树下走去。 探春与阿莺留在此处,魏莲时而也会来此小坐,十一年来,幼苗早已长成,可这处府邸,却还如同先前离开时一样。 他并未急着挖出沈观衣留给他的东西,而是拿着买来的黄酒,去疱屋做了些醉糕,这才重新回到树下。 天寒地冻,他兀自靠着树干,与她说着这些年的过往,提起李元湘之时,时而蹙眉时而无奈,待糕点冷却,四周才渐渐安静下来。 他抿着唇,一点点挖开记忆中的位置,里面放着一个木盒,盒中并未有旁的什么东西,而是一封信纸。 娟秀的字迹是她亲手所写没错,李鹤珣眉眼温柔,小心翼翼的打开,连呼吸都慢了些许。 信上第一篇所言:李鹤珣,别忘记你发的誓!若吵吵还未成亲你便忍不住打开了,现在还有机会放回去,否则…… 他嘴角略微上扬,轻声道:“否则什么?” 风声飒飒,吹起他满头乌发,李鹤珣不甚在意的看向下一篇: 如若你还能看到这儿,说明吵吵已经成亲了,那有些事我自可以向你坦白。 我这个人吧,睚眦必报,向来不喜欢有人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可我有了吵吵,我之命便不再那般单薄,杀了她,我要么下去陪她,要么至此一生东躲西藏,颠沛流离。 上天本就是不公平的,我不想为了她赔上自己,可我又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我想啊,她那般想要我死,不就是觉着我配不上你吗?既如此,我便要我死后,你一生不得再娶,一生不得原谅她。 所以后来的四年,我对你那般好,想来你也会依我所想,至今孤身一人吧? 想来,你已经三十多了,就凭你的模样,如今肯定还是有许多小姑娘芳心暗许。 岳安怡没有得到她想要的,我便知足了。 李鹤珣,你瞧,我到最后关头想的都还是这些,或许我从未喜欢过你,如今告诉了你真相,你便是生气也是应当的。 日后,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就当我们两清了。 李鹤珣面色如常的看完后,慢悠悠的看向最后一篇,只有短短两句: 若这般你都不生气的话,能不能应我最后一件事? 我想当祖母,让吵吵的孩子承欢膝下,我享不了的福,你帮帮我好不好? 看完所有,李鹤珣又回到头一篇,逐字逐句的看去,不错过每一个字,想象着她在写下这封信时,脸上或许出现的神情,或嗔或怒或喜。 许久之后,李鹤珣才小心翼翼的将信纸叠好,放进怀中,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那里曾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再也去不掉,也有沈观衣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 那封信中好像字字都无关紧要,可李鹤珣却知晓,她想让他活下去。 否则为何要在吵吵成亲这一日才让他打开,那本就是一个借口罢了,待他打开之时,她又想要做祖母,待吵吵的孩子长大成人,他也早就时日无多。 净会耍些小聪明,母女俩都是一个样。 “娓娓,我没你想的那般大度,这次,便算我错了,日后给你赔不是。” 天幕乌黑,万籁俱寂,月辉洒落人间,今日与以往并无差别。世人酣睡,男人翻身上马,孤身一人前往了他妻子的埋骨之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时间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寿宴上,女子故作娇嗔,男人面色如常。 “澜之哥哥……” “夫人想如何?” “我想你为我报仇后就殉情。” “嗯,那就生殉,怎么着也得比你死的痛苦些,才好让你安心。” “你发誓。” “嗯,发誓。” 寂静的街道上,马蹄渐响,有些话,从来便不是戏言。 “公子,公子?” 耳边吵闹不休,床榻上的男子微微睁眼时,正好对上归言急切的目光。 “公子您终于醒了!” 李鹤珣微微拧眉,瞧着面前的归言,心下疑虑陡生。 他分明与沈观衣合葬,为何没死? “公子,时辰快到了,咱们再不出发便来不及了。” 李鹤珣捏着眉心,按压下怪异之处,“何事?” 归言微怔,“赏花宴啊,您忘了?” 下一瞬,李鹤珣猛地抬头看向他,在瞧见归言的模样打扮时,脑中顿时极快的闪过一丝什么。 他不动声色的起身,任由归言伺候着梳洗。 从府邸出发,直至丰山赏花宴,一切都稀疏平常,看着年轻的长公主与向他迎来的孟朝与赵玦,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丰山的花开的极艳,三人在亭中站了许久,李鹤珣面上淡然闲谈,实则却有些紧张。 直至瞧见被众人吸引目光的女子自远处走来,那颗沉寂了十多年的心,再一次滚烫。 李鹤珣出神的望着,像是早已枯死的老树忽然注入了生命,再次茂盛繁荣起来,他沉浸在再次见到沈观衣的不敢置信中,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沈观衣与从前不同。 少了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睥睨,如众多女子一般,娇弱的仿佛一折就断。 不知过了多久,孟朝与赵玦悄然退去,他似乎能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回头望去,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心口又疼又酸,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可在朝多年,哪怕心中早已天翻地覆,可面上却仍旧平静无波。 沈观衣有些慌张,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甚至有些不敢看他,但仍旧鼓起勇气,露出她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的我见犹怜,“大人对我不满意吗?” 李鹤珣忘记了他先前是如何回的话,可想来,也不是什么中听的。 如今能再见到她,便已是奢求,他如何说得出那些冷冰冰的话来,嘴唇轻启,他道:“没有。” 下一瞬,眼前的女子眉开眼笑,李鹤珣也忍不住轻轻牵起了嘴角。 日光大胜,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而来,映在两人身上,如仙似画,一笔笔的勾勒属于他们的模样。 青山远黛,近水含烟,总有人为他而来,也总有人为她而来。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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