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冬月心知肚明林巧英是怕吵起来让儿子们脸上难看,在魏村被人笑话,当下却不争辩,只安静坐着听,等她不说了,才道:“妈,姐姐也是心疼你,见不得你受苦,一时脾气冲上来就想发火,妈你别跟她记仇。“ 看林巧英欲言又止,姜冬月想了想,主动道:“妈你放心,我们都是有孩子的大人了,明白道理。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自家人成天吵吵,叫乡亲们见了总归不像样。” “出了咱家门儿,我绝不在外头说大哥、二哥和春宝的坏话。你别操心这些了,反正还在一个村儿里,他们仨怎么也比寻常亲戚近些。” 林巧英再想不到小闺女居然这么开通,最后那点儿担忧也没了,说了会儿话就催姜冬月早点回去。 “你没骑车,还带着笑笑,一路走到家,天就不早了。对了,把果子糖给笑笑装回去,我一个老太太啃那些干什么。” 姜东月推不过,把油炸果子和冬瓜糖又带走一半放进自己提篮里,然后在门口宽慰了林巧英几句,才带着笑笑离开。 老房子出门拐两个弯就能到田间小路,平常没什么人,结果今天好巧不巧,姜冬月刚走半路就碰见姜春林媳妇,胳膊肘挎着个篮子,露出两把茴香苗,似是刚从菜地回来。 对方显然也看见了她,犹疑着停住了脚。 姜东月眼神淡淡地瞥这位大嫂一眼,径直从她旁边走过去了。 她方才说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完全是为了安慰林巧英,实际肚里只有冷笑。就她这仨兄弟,说黑心烂肺都是客气话了。 亲爹生病不闻不问,亲娘老了赶出家门,亲妹妹遭了难差点活不下去,娘家兄嫂权当不知道,连过年都不登门了! 在乡下,亲戚过年不来往,就是无声无息地宣布断绝关系,以后只当彼此是普通乡亲。 较真论起来,自然是连乡亲都不如。 为这事儿,姜冬月气得躲起来哭了一场,以后再没提过兄弟们半个字。 后来她儿女渐长,一个比一个有出息,石桥村又赶上拆迁,几个嫂子不知为何托长辈说和,她也没搭理。 认真算起来,她和姜春林媳妇已经三十年不来往了,自然更没什么话好说。 走出十几米,唐笑笑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说:“妈,我大妗妗在背后瞪你呢。” “别管她,咱走咱的。”姜冬月牵起笑笑的手,“你三个舅舅和妗妗都不孝顺,不是好人,你以后千万不能学他们。” 唐笑笑眨巴着大眼睛:“我当然不会啦。我是个好人,每天帮你干活,将来长大了比我爹还高,我就能干更多呢。” 姜冬月被闺女逗乐了:“你努力长吧,多高都行,但不能光想着干活,你还要上学呢。先上小学,再上初中,然后上高中,最后上大学,做个有学问的大学生。” 唐笑笑总是无忧无虑的小脸忽然蒙了点儿阴影,她回头看看,大妗妗已经走得看不见了,这才转过脸对姜冬月说话,声音也小小的:“妈,我真能上学吗?奶奶说丫头片子不能上学,只有男孩才能上学。” MD,一天天净会干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儿! 姜冬月暗自给马秀兰又记一笔,压下火气道:“能上,妈说能就能!别听你奶奶胡说,她大字不识一个,解放后干部下乡开扫盲班,她偷懒死活不去,非说当群众不用识字儿,到现在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男’‘女’俩字儿分不清。” 唐笑笑捂住嘴:“哇~” 姜冬月继续道:“石桥村有小学,等过了秋天,妈就送你去上学。咱们提前找校长报名,把学费交上,再给你做个花书包。” 唐笑笑一向很信任妈妈,听到这话重新高兴起来:“妈,你真好~” 她年纪太小,还不知道“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也不知道“大学生”是什么,只是听说不上学待在家里,就会慢慢地变成睁眼瞎。 瞎子唐笑笑还是知道的,看不见东西,也不能干活,好像吃饭时都看不见碗筷。 太可怕了……唐笑笑摸摸自己的眼睛,心说她可不能变成睁眼瞎。 她得上学,才能一直看见东西,看见很多很多东西。 * * * 母女俩走走停停,一个是身子重走不快,一个是蹦蹦跳跳小猫钓鱼,又扑蝴蝶又逮蚂蚱的,回到家已经快七点了。 姜冬月咕咚咕咚喝了两碗水,长长舒了口气。 她今天说话太多,能顶平时半个月,在娘家尚撑着不觉得怎样,回来往椅子上一靠,才觉出胸腔里泛起的疲惫干渴。 刚坐下没歇五分钟,唐墨回来了。 进门将二八大扛往墙边一靠,先舀了瓢凉水灌下去,不等气儿喘匀就开始数落姜冬月:“让你在家歇着,你就不听,我到魏村一问才知道你把笑笑领回来了,白跑一趟!笑笑这么短两条腿儿,倒腾着大老远走回来。” 说着说着又摇头又叹气,还竖起个小拇指,“你大哥这事儿办的,可真是不地道。也就是瞒着咱俩,我要早点儿知道,说什么也不能叫他得逞,嘿!” 夫妻多年,姜冬月又心思细,看唐墨撅起尾巴就知道他要下什么蛋。 无非是发现她妈叫姜春林做主挪到了土坯房,马秀兰却有个孝顺好大儿,有那么点儿看笑话罢了。 “你别瞎掺和了,咱关起门过自己日子吧。”姜冬月不咸不淡地瞟唐墨一眼,慢悠悠开了腔,“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没我嫂子命好,不管生男生女,都有婆家给盖房子、看孩子。到头来沾了这么大光,家里男人还能抻头露面,自己个儿把婆婆挪出去。” “我要命好积到这种婆家,得一天三顿香地把人供起来。唉,什么也甭说了,都怪我命、不、好。” “……” 唐墨眨眨眼,又眨眨眼,剩下半腔子话咕噜噜滚回了肚里。 姜冬月这人忒好强,而且从不爱说闲话,上次念叨自己命歹,好像还是生了笑笑没人伺候月子…… 唐墨夹起尾巴,一溜烟到南棚子里生火坐锅去了。
第7章 西红柿 转天,姜冬月早早醒来,和唐墨一起就着咸菜吃过早饭,听他说今天活儿少,下午约摸四五点钟就能干完,便让他装半袋麦子走,顺路去镇上磨白面。 “我昨天看了,家里就剩十来斤面了,麸子也不很多。你今天多磨点儿,晚上咱蒸馒头吃。” “行。” 唐墨吃完饭一抹嘴,到西屋找了个化肥袋,三下五除二爬到房顶,装了差不多六七十斤麦子,然后顺着梯子扛下来,用绳子结实捆扎到自行车后座上,丁铃当啷地出门了。 姜冬月看看天色,把墙角半人高的小瓮缸挪到院子正中,拿了盆准备添水,结果一转身的功夫,小瓮里就长出个唐笑笑,皱着鼻子对她做鬼脸。 “妈~我还没藏起来呢!” “藏什么藏?” 姜冬月说着,拎起板凳放到小瓮旁边,让唐笑笑踩住借力,“赶紧出来,洗手吃饭去,待会儿领你去地里转转。” 这短腿儿笨丫头,跳进去出不来了。 把闺女解放出来,打发她舀水洗脸,姜冬月就开始一盆盆地往小瓮缸里倒水。 唐笑笑看得好奇:“妈,这个瓮好小呀,还没有我高。”她伸开胳膊比了比,“不能装麦子吧?你要腌咸菜吗?” 姜冬月摇摇头:“秋天再腌。今儿是个大热天,早上晒一瓮水,晚上就热乎乎的,正好给你洗澡。” 其实唐墨在房顶上搁了个大瓮,底部钻孔连了根水管,白天晒过太阳,晚上也能接水冲澡,但到底没有泡在小瓮缸里洗得干净。 唐笑笑在屋里待不住,成日跑出去疯玩,已经晒得挺黑,再脏就没眼看了。 姜冬月慢慢地把小瓮缸装满水,又喂了鸡,等闺女吃饱饭后,稍作收拾,便拿了提篮和镰刀准备往地里走。 “妈,还有这个!”唐笑笑踮起脚,从窗台上扒拉用塑料袋包裹严实的墨水瓶,里面还剩小半瓶黑紫色的药水。 “你上次说要抹西红柿的,抹了让花不掉。” 姜冬月:“……” 她连地里种了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这瓶年代久远的药水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怎么用,又从竹扫帚上掰了俩短枝,裹上碎布条,然后才锁门出发。 石桥村不大,没走多远就到了地里,目之所及,到处是翻垦过的农田,被一条条河渠与短桥分割得整整齐齐。 这些河渠统共有七道,都是解放后政府组织青壮劳力一铁锹一铁锨挖的,自西向东贯穿了整个石桥村。河渠两边种着郁郁葱葱的白杨树,墨绿色叶子在风中哗哗作响。 每逢需要浇地的时候,村民就去上游东牛庄拉闸,从平金河引了水,一户一户地浇。 姜冬月家里共六亩地,是赶上政策按人头分的,她和唐墨、笑笑每人两亩。其中四亩在第六道河,两亩在第三道河,相隔不算远。 顺着记忆里的方向走到第三道河,刚踏上短桥,唐笑笑就撒了欢,蹦蹦跳跳地跑到自家地头,大声招呼姜冬月:“妈!你快看!我的西红柿变红了!” 姜冬月忍不住笑了。家里条件苦,唐笑笑打小就没享过什么福,对吃食也不挑拣,有啥吃啥,从不浪费。 但小姑娘也有自己偏爱的东西,糖拌西红柿。 菜地里不管哪个西红柿,只要红了一点儿,她就悄悄盯住,等红得差不多了赶紧摘下来,让姜冬月切片拌糖吃。 “它好大,好红,真好看~” 不等姜冬月走过来,唐笑笑就把那个西红柿旋转着摘下来了,果然红通通的,在其他刚泛红或纯青色的西红柿里格外显眼。 唐笑笑捧着这颗鹤立鸡群的西红柿,轻轻放到提篮里:“妈,我想中午吃它,行吗?” “行,一整颗都切了拌白糖。”姜冬月痛快答应,又让唐笑笑再摘几个,“你仔细些,挑五六个有点儿红色的,到家再放放。” 趁这功夫,她好把药水涂抹到西红柿的花蒂上,这样花能坐得更牢固,顺利结出西红柿。 闺女干活积极是好事儿,但年龄太小了,手上没个轻重,抹点药水能把一枝头花都蹭下来。 “五、六个……”唐笑笑伸开两只手,从大拇指挨个数过去,最后停在小指,“一只手,对吗?” 姜冬月:“对,笑笑真聪明。” 唐笑笑得了夸奖,认认真真地找西红柿去了,姜冬月趁机拧开瓶盖,用扫帚枝蘸取药水,一点点抹好,然后又割了半垄韭菜。 前天下过雨,韭菜吸饱了水绿油油的,有几株开出了小小的白色花骨朵,再不吃就老了。 韭菜旁边空了一小块地,看样子是拔掉了开春种的一茬胡萝卜,准备换新菜。 但姜冬月割完韭菜,又摘了两根黄瓜,还是想不起来打算种什么,只好先抛到一边,蹲下身费力地拔掉杂草,将菜地清理干净,最后起身去摘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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