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在邓州、唐州、均州的事上就能看出来,她是一个极为务实的人。 叶碎金微笑不答。 肃王便心照不宣了。 “我听闻定难军李家已经称臣,他竟然连战马都控制不住?”他问。 叶碎金道:“我耍了点小聪明。赶在那之前弄到手的。” 肃王道:“那也是他无能。” 肃王不掩饰自己对晋帝的不喜。 “逐鹿问鼎,是我们汉人的事。”他道,“纵打来打去,也不过是姓氏之争。华夏二字,不会断绝。” “非但不会断绝,反而旧朝死去,新朝创立,往复循环,生生不息。” “但胡人是不一样的。” “燕云十六州割了去,中原再没有这样好的养马之地了。对抗北地胡人,没有好马,没有好的骑兵,只能付出更大的代价。” “胡人与我们,非是一家一族的姓氏,乃是种血之争。” “他日若胡人踏破襄阳,非只中原,只怕整个天下,千里江山的汉人,都要剃其发易其服,礼乐不再,沦为牛马猪犬。” 叶碎金垂眸听着,她抬起眼。 许久,她宣告:“收复燕云十六州,是我的梦想。” 这个梦想,偶会呢喃,亦会梦到,但从未大声地说出来过。 因为人们认为,那是皇帝该做的事,不是皇后该操心的。 肃王抚摸着马颈,转眸看她:“要么,你做他的大将。要么,你掀翻他。” 唯有这两条路,才能实现这个梦想。 叶碎金与他对视着。 “我……”她道,“不是谁的大将。” “我从来,只忠于我自己。” 前世,权力之争,她败在了赵景文手里。 今生已经不可能了。 没有谁阻得了她。 叶碎金心头敞亮,迷茫尽去。 临别时,肃王道:“我年纪大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再与你相遇的时候。” 邓州叶碎金,如此年轻,有头脑和行动力,又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心性。 若能再相遇,大概就是战场上。 肃王颇有些期待,但又知道大概等不到那个时候。 她在江北,他在江南。 他得先收拾楚地,再收拾江南。 这件事,已足以到生命结束。 考虑到年纪,此生,他不奢望自己能过江。 叶碎金道:“我尽力变壮,王爷尽力长寿。” 肃王被她逗笑。 他道:“若有那一日,记得告诉我。” 哪一日呢? 叶碎金看着他的眼睛。 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那一日啊。 记得烧纸告诉我。 我老了,靠你了。
第138章 闲着 叶碎金回到江陵城, 已经是四月初。 高盼已经和蒋引蚨把茶税改革的方案做好了。 “这没意义。”高盼说,“我们这么小一块地盘,这没意义。多割商人一刀, 会让数量很多的小商人退却。” 叶碎金道:“头一个, 我没说现在就要做起来。再来, 别假设我的地盘只能有这么大。” 高盼闭上了嘴。 四郎汇报了她不在的期间的事。 其实没什么事。所谓坐镇,就是在叶碎金不在的时候掌着军队调动,不使乱生。 民政之事, 能处理的高盼蒋引蚨叶艮之等人就先处理。不能处理的积压着等叶碎金回来再说。 四郎问:“楚地怎么样?” 叶碎金笑:“人美物丰。” 四郎笑道:“我看飞羽挺高兴的。十郎很羡慕。” 少年人,四处游历, 当然高兴。又有跟小伙伴吹嘘的资本了。 叶碎金道:“别提了, 他一路就知道吃了。” 荆楚产粮之地,自然于食物上追求高一些。好吃的东西很多。 赫连飞羽一路都吃得很开心,嘴就没停过。 但他也有心,晓得打包买回来带给大家。倒是叶碎金没想着这些。 因内心里早过了贪图口腹之欲的年纪, 也不觉得楚地食物稀奇,前世早吃过了。 四郎走了, 十郎来了:“我给定西的信送出去了,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到回信。” “别怕。”叶碎金道, “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也可能只是多心。” 十郎叹气:“希望是。” 他却不走,站在那。 叶碎金问:“还有事?” 十郎垂着眼,半晌, 才抬眼:“这种事……以后我们家会有吗?” 叶碎金道:“若做大, 迟早有。” 赵景文也曾经发自内心地为赵睿的出生激动。 赵睿小时候也可爱过。 后来呢, 赵睿缢吊而亡, 死在了幽禁之地。 若做大, 尤其是做大到家里有什么位子要传下去, 如楚国那样,发生这样的事太可能了。 因为这就是人。 欲望,是人活着的动力之源。 地位愈高,欲望便愈大、愈强。 到了有皇位要传承的时候,“天家无父子”便不只是说说了。 无父子无兄弟,何况亲族。 “姐,我好像听说……”十郎道,“你……” 他又说不下去。偷眼去看叶碎金。 叶碎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不能生。”她不避讳这件事,“便能生,也不会生。” 十郎道:“若能,还是自己有一个最好,名最正,言最顺。或者……” 或者旁的人就可以熄了心思。 叶碎金道:“创业未半难产而亡,和,业已立,打算翘脚享福,难产而亡,你看哪个更好笑一些?” 十郎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九郎的母亲,是继母。九郎的生母就是难产而亡。 类似的例子身边很多。 “子嗣当然好。对男人好。”叶碎金道,“对我,未必。” 十郎又耷拉脑袋。 长大了真的很烦。就要面对这些事。 “你别操心。”叶碎金道,“你比我没小几岁,轮不到你操心。” “我们活好自己就行了。下一代怎样,我眼下没那个精力去操心。” “我得先活好我自己。” “你,好好打仗,追起来别疯就行了。” 十郎走了。 叶碎金低头处理公务。 眼角余光忽然觉得有人,她抬起头来,果然有人。 那人迈过门槛,站在门口。 阳光打在他背上,肩膀看起来很宽,逆着光,看不清脸。 叶碎金知道是谁。 可他体型的剪影给了她一种陌生感。 她唤了一声:“阿锦?” 那人迈上一步,脸曝在了光里,果然是段锦。 叶碎金有半年没见到他了,说不想,是骗人的。 她站起来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肩膀,高兴道:“变壮了。” 段锦开始摆脱少年那种精瘦的体型,向青年的体型发展。 这是今生的少年阿锦,和前世的大将军段锦之间的一个过渡阶段。怪不得刚才叶碎金看着他的剪影,有种陌生感。 段锦松了口气。 时间和距离会拉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他刚才站在门口看着她,真切地感受到和她之间不似从前了。 如今,叶碎金身边最贴身的人可以说就是秋生。 段锦倒没有被取代的感觉。因他现在做的事,肯定比秋生做的事,对叶碎金的意义更大,也更有用。 但他着实惶恐那种疏远感。 他喊了一声“大人”,笑道:“我回来了。” 叶碎金笑道:“是我回来了才对。” 段锦抿唇而笑。 他变得安静了,话少了,或者说,是变得沉稳了。 有了几分前世的模样。 叶碎金的目光便在他脸上停住。 段锦心中才一动,这短暂的奇异片刻便已经过去,叶碎金道:“来,跟我说说外边的事。” 段锦轻轻吁了口气,跟上叶碎金过去坐下,给她讲他在外面发生的、遇到的种种。 这是他独有的待遇,每次他都会给她复盘,她则会指出其中的不足,指点他更好的处理方式。 旁的人都觉出来,段锦这两年的成长是飞速的。这是因为他的背后有她在推着。 要让他做大将军——她真的在为此努力着。 而,仍然享有特殊待遇这件事,让段锦的心里又安定了。 他从叶碎金的书房里出来,问了问秋生。当值的人告诉他,秋生因为才出了外差回来,所以要休沐两日。 叶碎金全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 他倒休息起来了。 段锦虽然腹诽着,还是叫人打了酒买了几样肉菜,拎着去看秋生去了。 到了秋生的住处,秋生:“哟,将军大人来了。” 段锦:“滚。” 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他和秋生以前有竞争关系。 但自从过了襄阳,到了这边,他彻底剥离了叶碎金的身边事,这种竞争关系也随之消失了。 大家如今做事的领域不一样了,秋生就是纯打趣。 从前的少年,如今都长到喝酒的年纪了。 喝酒吃肉,真香。 段锦便问:“楚地之行怎样?” 秋生道:“有很多没吃过的东西。我们都买了很多带回来,待会分给你。” 段锦问:“到底做什么去了?” 秋生:“嘻嘻。” “好吧。不问。”段锦没办法。因他既不知道,就说明叶碎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或者,必不该告诉他,那么秋生就不会说。 换作是他理叶碎金的身边事,也是这样的。 贴身人,首先一个嘴巴必须有把门的。 “为什么带赫连去?”他问,“这个能说吧?” 赫连是去负责了什么,或者起到什么特别的作用了吗?段锦想知道。 因当时明明还有别的人在江陵,她却只带了赫连响云。 “这个还真不知道。”秋生道,“不是我拿乔,是真的……好像就没什么。” 感觉赫连响云什么作用也没有,纯纯就是陪着去的,还没他有用呢。起码他跑前跑后地干活。 秋生当然不知道,这是叶碎金的一点小心思。 一个是上辈子她未曾谋面的人,一个是上辈子不该活下来的人。 叶碎金特意带赫连响云去,让他也见了见楚国的肃王。 这种命运的错位感给叶碎金一种极为特殊的感觉—— 未知。 比起已知的,可预谋的,未知更让叶碎金感到指尖酥酥痒痒地发麻。 未知,才是生命的意义。 因未知就需要去探索,就不能再作弊。 才有全新的生命体验。 像新生,而不是重生。 五月,先是十郎收到了裴定西的回信。 从回信里可以看出来,裴定西的情绪已经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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